起初,一切都那么不顺眼。三个人的对月小酌只剩下两个人,这不仅仅是换了一个后院那么简单。在整整两季里,安弩内和空加常常在高谈阔论时突然兴味索然,他们常常在三人鲸棋前发愣,再不情愿地换上双人棋盘,他们也常常在下班后有意无意地路过佐尔的家。那座科学院分派的标准的方院小楼,院门是几何图案的镂空铁门,漆着颇具佐尔个人特征的水紫色,关闭后却显得冰冷。这扇院门在先前的十年内本是日夜敞开的。
有时他们也会看到院门打开了,阿尔拉在前院浇水。他们会在前院里说一会儿话。前院的草坪依然碧绿,打理得齐整。阿尔拉浇完水后就锁上院门,和他们一起走。他们都住得不远,都是科学院分配的住房,散布在上城南沿狭长的居住带里,每一家相互步行距离不超过二十分钟。
佐尔走后的第一个热季到来时,安弩内独自在科学院的八楼天台俯瞰泰雷西亚。禁城中心的主神庙山依然孤耸向天,棱角冷硬;上城围裹在外,像一张棋盘,一圈圈逐层铺展,严肃、致密、阴沉,感受不到金月初一的过节气氛;远处叠落的下城则是一片烟气蒸腾。凡托玛在头顶巨大得令人窒息。在这缺了一人的金月里,即使凡托玛的纯金光辉都格外寂寥黯淡。
安弩内想到佐尔出发前说过的话。他又想到他们这些留在泰洛的人。在他们即将到来的日子里,至少有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会是多么乏味,无趣。
但时间一久,就习惯成自然了。一切重回正轨。寻常,规整,按部就班。探险队不开私人信息通道,只按时和科学院官方联系,科学院按时把他们觉得最重要的内容提交长老会,长老会再挑他们觉得最重要的部分转给参议院按时开会讨论。都是按时的。探险队不是先遣队,它们会花很长时间才能跨出之前小规模星际航行的疆界,可以想见初期在各种星球上的探索,必定平淡无奇。安弩内和空加也只按时听到消息,探险队目前到了哪个星球,在上一个星球停留了多久,留下了多少分队,又有多少分队从上上个星球回归大部队。他们不知道佐尔会被安排在哪儿,不过以佐尔一向顾前不顾后的秉性来看,他应该会一门心思留在最前卫的位置。
渐渐地,佐尔在生活中淡成了影子。安弩内和空加有各自的课题在忙,天天见不到几面。每隔一季他们还是会小聚一下,但再不会经过佐尔的家。阿尔拉在八楼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凡托玛课题让她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地下室和巨大的硝月池做伴。安弩内刻意不去打扰她,他也不知道碰到她之后能聊什么。阿尔拉本就是因为佐尔才和他们相熟,而现在佐尔杳无音讯。
这些年里安努内和空加都有了女朋友。安努内和佐尔先前的助手茉雪一拍即合,地下恋情如火如荼,之所以拖着没公开只是因为安努内特别爱面子,怕别人说他占下属的便宜;空加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门当户对的一位上城富商千金订了婚。
这方面佐尔向来领先他们一步。他和阿尔拉自大学毕业后就有婚约,这谁都知道;可这并不妨碍他和其他女人出言轻佻,眉来眼去——佐尔招女人喜欢,他也喜欢女人,这也谁都知道。
茉雪过去做佐尔助手的时候,院里就一直风传她和佐尔关系暧昧。安努内自己就不止一次深夜经过佐尔的实验室看见只剩他们两个人在里面加班。他和茉雪刚开始约会时也曾顾虑过这一点。但茉雪赌咒发誓说自己和佐尔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从未在佐尔那儿听到有关茉雪一星半点的可疑口风。但他的心底始终有一个小小的结打在那里,也许这也是他一直徘徊观望的原因之一。他总怀疑以前佐尔只是在瞒着他,因为有点猜到他暗恋茉雪;或者是为了瞒着阿尔拉,因为阿尔拉和茉雪太接近。
佐尔瞒着阿尔拉的事太多了。有些阿尔拉显然知道。从这点看,阿尔拉挺委屈。但她似乎不太在乎。至少她从未表现出在乎的样子。而如今佐尔又变本加厉,抛下阿尔拉一个人跑去远航。照他的话说:“她可以和我一起去,但她选择不去。”反正什么都是他有理。安努内有时会替阿尔拉不值。从大学到现在阿尔拉都是一个无比引人注目的女孩,美丽,温柔,聪慧,几近完美,多少人的梦中情人,她却单为佐尔一个人耗费热情,形单影只。
但安弩内当然对此置身事外。他只看着阿尔拉独来独往。十几年光阴转瞬即逝,岁月如梵河西去,暗流无声,昔日友情日趋淡薄,疏离,而泰洛正不知不觉走进了能源枯竭的危机。
科学院更忙了,氛围也愈加紧张,平素温顺的人们变得烦躁不安。短期内泰洛尚能依靠邻星卡巴拉的矿产供应,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对卡巴拉的债务滚雪球般增大,而两星的政见不合又使这至关重要的链条风雨飘摇。十多年来瓦利瓦星系在主星区已崭露头角,但能源始终是个瓶颈。泰洛迫切需要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
阿尔拉参与的凡托玛课题开始受到瞩目。众所周知,在泰洛文化背景中如神般存在的凡托玛行星,蕴藏着难以计量的磁单极矿。一种提炼方法已经成熟的优良能源,在整个主星区也广受赞誉。
但泰洛人登不上凡托玛。高重力,毒大气,行星的险恶环境对于泰洛人是致命的。开采凡托玛矿藏不是不可能,只是需要巨大能量。就像鸡与蛋的轮回。命运似乎和古老的泰洛共和国开了个玩笑。数以兆计的能源天天可见,却咫尺天涯。
泰洛正不可逆转地朝困境一步步走去。
然后,仿佛只一夜间,大探索和SDF-0就突然回到了泰洛那自顾不暇的视线中。三年前一个席月的夜里,探险队向科学院发回一条消息。这条消息如重磅炸弹,从科学院顶楼一直炸到长老会。消息包含了一份简报,一份几百屏的初步汇报,还有一堆长长短短的会议纪要,但其实稍微总结一下,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
发现了新能源。
清洁的、高效的、取之不尽的新能源。前途无量的新能源。足以帮助泰洛摆脱困境,甚至改变泰洛未来的新能源。
据说,身在当场第一次看到初步汇报的人,无不为其中满满数屏绚烂繁复的粉红色和初绿色、蜿蜒曼卷的曲线搞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云。
据说,人们花了好久,才把视觉素材和文句图表对上号,才把其中匪夷所思的逻辑关系以及它所代表的可能性厘清,才震惊、激动、喜出望外。
据说,这份天马行空、明显带有个人风格的初步汇报随之带来的,还有一个注定光耀泰洛天空的人名——
佐尔。
据说,他在屏幕上向远在光年之外挤得水泄不通的泰雷西亚科学院十三楼戏剧化地摊开双手,像是早已料到这份汇报将会有上百名长老、议员、科学家在场观看,更像是故意要挑战这份官方汇报的官僚刻板。一朵粉红色的,喇叭般的六瓣花在他掌间变魔术般绽开。再一朵,又一朵。一共三朵。三朵一模一样的花儿在整个宇宙面前盛开,吐出新生的第一息。这是一场他佐尔的个人秀。他的紫眼睛在纤细的初绿枝条间微笑。他的微笑在泛起的金色孢子雾中肆意张扬。
他说:“各位,我给你们——生命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