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曾到过黄山,在白鹅岭顶看日出。那天的黎明阴暗异常,寒风凛冽,一切都不顺,仿佛前途渺茫,黯淡无终。然而一瞬间,那一线明亮的闪现,喷薄而出的太阳,带来天地间的一片灿烂。黑夜、幽冥、沉沦、挣扎,什么样的苦痛都在阳光下一击而碎——就如《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引子,光辉而嘹亮,仿佛光明已驾驭了整个宇宙。
这是一个终生难忘的印象。我从此明白了阳光在人类的心中会引起怎样的一种情感。是一种崇敬,一种安详,一种感动。无怪乎古往今来无数人们对太阳始终怀有一片赤忱。
一直以来人类就对太阳顶礼膜拜,同时也擅长用阳光来渲染各类建筑的气氛。早在古埃及,金字塔摩天掠云的形象就在灿烂阳光的衬托下给祭奠的人群以强烈的震撼。太阳神庙之所以会在泛神论的古希腊中脱颖而出,也就是由于此。在哥特教堂中,巨大的窗子射进了阳光,因为神学家们认为阳光从天上射来,象征着“神启”进入信徒的心灵。进入近代和现代,随着连续承重墙的被摆脱,框架结构的兴起,大面积玻璃墙面悄然盛行,众多建筑师对阳光对于人性的感染的认识愈加深刻,对阳光的运用也愈加熟练。
说起阳光中庭,不能不说到贝聿铭。贝氏最喜欢运用阳光、玻璃中庭、室内树木等元素。香山饭店、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东馆、卢浮宫美术馆……在他的建筑中,阳光已成为其向大自然攫取的不可或缺的元素,阳光、绿化、大空间便是他的标志和特色。不过在这众多杰出作品中,我倒是更偏爱达拉斯麦耶声交响乐中心。因为这正是阳光中庭对人们内心的感染和音乐建筑本身的内涵相默契的典型。
达拉斯麦耶声交响乐中心是贝氏建筑生涯中重要的作品之一,它为音乐厅设计开启了崭新的一页。中心整个形体体块的雕塑感自是不在话下,而西侧的大片玻璃弧面则更是经典之作。在夕阳的沐浴下,这呈圆锥体的玻璃弧面婉转流波,带给大厅如梦如幻的光感。当人们由大厅拾阶而上时,透明的立面将市区的景观揽入,外面的世界沉浸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中。随着人们的移动,光影变幻,形成动态的空间感,恰与音乐的本性相契合,于是它和音乐一样获得了时间上的延绵不断,成为时间与空间在这一点上交融的艺术,气势磅礴,感人肺腑。
的确,阳光的耀眼刺激人的视网膜,使人不得不畏然仰视,而亘古以来,万物的存亡依赖于太阳,更加带来了人们对太阳的强烈的崇敬之情。因此光庭在音乐建筑和宗教建筑中的运用便是最恰得其所的——至于在别的建筑中,光庭所塑造的绮丽空间的意义便仅限于丰富空间和让人们接近自然了——而在室内,当阳光被窗格碰碎,细密的光影在地面墙面随着时间的推移缓缓移动时,就如在乐谱上飘动的音符,琐碎而又隐有章法,在人们的心灵中打开一条隐约通往灵性世界的道路。于是我确实的认为,阳光中庭是对音乐建筑最适合的阐释方式。光庭带给人们对此建筑内涵的更感性的直觉,而建筑的内容又赋予阳光更高深的境界。这就是一种通感,因其阳光而引起崇敬之情,又因其崇敬而激起对音乐殿堂的朝圣之情。当建筑本身激发起人们的感情,与建筑的内容所应有的氛围相契合时,这时,这座建筑是最感人的。
又想起上海大剧院。一年来晚上经常路过它,总看见里面晶莹而辉煌的灯火流光溢彩,映衬得建筑犹如一只盛满美酒在灯光下闪烁的玻璃樽。我只认为那是水晶宫,就和广告里说的没什么两样。在白天看见它时,又会不自禁地找毛病,比方说屋顶的刻意模仿,体形的过于工整,至于玻璃中庭,那就是一个玻璃盒么,听说热工效应还有点问题,路过了就是路过了,没什么特殊感觉。
去年十二月的一天,我在大剧院演出。彩排前的休息时段,我从后台溜进进厅。当我绕过等候席,走进中庭时,我看见了一幅画面。那时正值中午,中庭内空无一人,灿烂的阳光扑满大理石地面,在雪一样的楼梯上蹒跚上行,迷幻的光芒雾蒙蒙地,晃得整个中庭明亮异常。只一瞬间我被震住了,仿佛万物都消失在阳光中,恍然间看见了遥远天际的圣殿。虽然只是几秒钟,但大剧院已经打动了我。我再不会象过去那样去挑剔它,因为只有真的在大厅内感受到阳光时,我才会相信,这是光的殿堂,这是音乐的殿堂,身处其中,一种心灵的震撼,不由自主地耳边响起了马勒第二的终曲,那样一曲光的篇章,令人感极而泣。
可惜的是,大多数音乐会都是在夜晚举行,大多数人很少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朝圣之情。当然,夜晚的月明风清,繁星点点,也是饶有意境,不过这与阳光下的中庭,就大相异趣了。不知这是建筑师的始料未及,还是本来就不想作计较呢?
此时此刻,我坐在电脑旁写着这篇文章,阳光正洒进窗口,在我的桌边徘徊,使我的心也油然而起一线辉煌的崇敬,对建筑,对音乐,对两者在时空中某一瞬间的契合点。不敢说将这一瞬间化为永恒,不过我们所追求的,却正是让它带给人们心灵某一时刻的惊喜和精彩。自然是伟大的,时间是永恒的,一切在这伟大和永恒之中都是那样渺小和短暂,然而我想,对于阳光中庭的音乐建筑,在意的也许就只是这一瞬间的感动吧。
参考书目
《贝聿铭的艺术世界》
《外国建筑史》
—— 2000.1.10午 于 同济园南九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