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拆分时代
斯坦维·林走进小隔间,在调查官的座位上坐下,抬头看了看,有点不自在。
他的第一组调查对象早已等在那里。是三个留着蓝绿色系长发的年轻人,最前面的一个就坐在他正对面,相距不到一米。这距离让斯坦维禁不住想要把椅子朝后挪。这个年轻人坐姿笔挺,显示出让斯坦维望尘莫及的良好教养。他眉目如画,体形健美,穿着深蓝色紧身衣和浅黄色薄长袍,蓝紫色的长发直垂过肩。在他身后,是长相穿着几乎和他完全一样的一男一女,以同样的姿势坐在一左一右两张同样的贝壳椅上。
斯坦维偷眼看看墙上的监录器,暗暗深呼吸了几次。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工作,如果搞砸了,上级批评、扣薪水都是小事,万一丢了饭碗,会被重扣信用,他以后就再没机会去跟林氏换回自己的本姓了。他拉开OLED软屏幕,夹到卡座上,把它调整成自己最适应的角度,又拿起感应笔,笔尖触到输入端光垫,亮了起来。
“姓名。”
“夕蓝以。”
“姓什么,叫什么,分开说。”
“泰洛人没有姓和名的区别。我就叫夕蓝以。”对面的年轻人温顺地回答,联邦通用语说得很标准。
斯坦维抬头斜了他一眼,不太高兴地开始记录,OLED上随着他的动作出现了一连串字母。
“年龄。”
“90。”
“什么!?”感应笔一颤,掉了下来,滚到地上。斯坦维再次抬头看看对方青春俊美的脸,吓坏了。夕蓝以浅浅微笑,弯腰捡起笔,还到他手里。
“长官,100岁是泰洛人的而立之年。”他乖巧地解释,用上了一个人类词汇。
“90岁是按地球年算的么?”斯坦维心惊胆战地追问。
“是的。”
斯坦维哑然。他抬头朝玻璃隔断外张望,希望能有哪个巡视的同事来帮帮他。可其它隔间里,所有人都忙着各做各事,没人朝他这里看一眼。现在他才有些后悔,为何自己不事先做好一些基础调查就直接上阵来了。
被主任训话的间隙,斯坦维隔着落地窗看见那已经平息了纷争的制琴师三胞胎站在MRCD的大门口。他注意到缪瑟尔和约亚的位置明显远离夕蓝以,三个人站成了一个锐利的等腰三角形。斯坦维烦透了他们。
从主任那里出来之后斯坦维马上赶去MRCD的资料室登陆内部网查资料,为了让明天的工作不至于再出问题,至少也该对那个神秘种族有个大致的了解。
搜索下来的结果里有两篇让他印象深刻,以至于看得入神,完全忘了时间。
一篇是历史背景资料《从索伦斯号到坎普拉曼》,简述了第二次宇宙大战之后以泰洛人为主的外星人的经历。据文章介绍,第二次宇宙大战结束后滞留在地球上的泰洛人,并未全部在2033年D·斯特林上校指挥的“母城大撤退”中撤离地球,有将近五万泰洛平民没有上船。2044年战争结束,战后最初十年中,更多泰洛人因泰洛星被毁分批抵达地球,和地球上幸存的族人形成了颇具规模的泰洛社群,再加上天顶星社群,留在地球的外星人不下二十万。
2054年人类成功殖民比邻星系等十七个星系之后,联邦内部开始出现“大人类主义”、“血统净化论”等思潮,但因D·斯特林等亲外议员的阻挠,其在联邦参议会的影响力始终有限。2060年8月,西潞特星系主要领导人D·斯特林在其首都诺尔维行星神秘失踪后③,联邦对外星人加强管理的政策终于得以推进。2063年7月联邦政府颁布《非人类血统联邦公民身份登记法》、《天顶星裔、泰洛裔公民私有财产登记法》。地球上大批天顶星、泰洛人对此产生抵触情绪,试图集体迁往管理松懈的边境星系西潞特。
当时外星人的地球出境签证已全部失效,但地球政府最后通过了一项人道主义决议,同意拨给外星人一条长途船,有条件允许他们在登记法生效的三个月内自行移居西潞特,条件一,向联邦政府上交滞留地球期间获得的个人财产;条件二,不走常规航线,不占用人类繁忙的正常航线需要,不停靠人类港口以避免在沿途移民星球滋生事端。
那条移民船名为“索伦斯号”,远征军时期就已退役,经修复、扩容后成为一艘十八个船舱的长途客船。2063年10月,索伦斯号满载二十万外星人,于地球7号军用宇宙港启程。由于航线不理想,又超载了近一倍,这艘船在途中命运多舛,时常遭遇陨石群、湍流、射线带、暗物质云,被迫不断抛弃船舱,直到最后抵达诺尔维行星时只剩下六个船舱,不到四万人。
西潞特对联邦的强硬态度在D·斯特林失踪之后渐趋软化。2067年,西潞特接受了联邦政府的《泰洛裔公民三位一体拆分法》,对辖区内泰洛人实行强制拆分,泰洛族“拆分运动”就此开始。2073年,西潞特接受了曾单独抵制十二年的《反克隆法》,联邦境内最后一个承认克隆合法的星系消失。2075年,诺尔维行星因用地不堪重负,安排大部分泰洛人迁居第七行星莱协的坎普拉曼地区。
资料夹里适时升起了影像图解,两艘飞船在斯坦维面前的空气里静悄悄地旋转。斯坦维花了一些时间才辨认出这两幅图原来是同一艘船在出发前和抵达后的两个版本。第一艘船船壳旧,型号老,但外表干净齐整,光滑流畅,数个船舱如温润的竹节,遍布着明亮温暖的窗口。第二艘船的长度不到前者一半,焦黑的船壳支离破碎,原先的船尾被参差不齐的黑乎乎的断面取代,似乎被人把后半截硬生生撕下;所有窗口都成了黑色的洞口,现在在斯坦维面前拥挤着,喘息着,仿佛无数冤魂绝望地号哭。
斯坦维看得久了,没来由地一阵哆嗦。当然他也和大家一样,都认为泰洛人、天顶星人是咎由自取,可耳闻和目睹毕竟大相径庭,亲眼看见这样的场景,即使对方是侵略者的遗老遗少,也总会让人的神经受到一些冲击。
布因又嘿嘿地笑起来。“没错,政府是给我们救济金,每个月五十芯④。不过我的族人们离开地球时,所有财产都上交政府了,二十万人加起来超过两百亿芯。小朋友,你会算算术么?”
斯坦维想说,政府得养你们两百多年,政府说不定还要亏本。可他无论如何不敢再张口。他慌张地左顾右盼,发现更多泰洛人通过狭窄的门朝这个单元过来了。他们每个人似乎都长得一模一样,表情冰冷,动作僵硬,好像批量生产的机器人正随着流水线轧轧前进。
斯坦维无处可躲。他仿佛一脚踏进了一个噩梦。
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斯坦维身后响起:“够了。”
斯坦维立刻回头,再一次看见了制琴师。但是这次,来的是蓝紫色头发的领者。斯坦维差点就要为此感谢上苍。
夕蓝以从旁观人群里走出来,站到布因面前。现在他的泰洛语在斯坦维听来简直无比动听。“你说得再多也于事无补。除了为难他们底下人,你还有什么其它手段么?”
布因冷冷地注视夕蓝以,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拿起了笔。
斯坦维几乎是落荒逃出了坎普拉曼,走的时候只有夕蓝以一个人送他。年轻的制琴师领者在满街同族沉默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把斯坦维带到出口处,指出回去的道路,一双湛蓝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将来,我会离开这里。”他对斯坦维说,嘴角一如既往地挂着浅浅的微笑。
① 多种族人口普查部 Multi-race Census Department
② 见《燕归来》
③ 见《前夜》
④ 银河联邦通用货币单位,也称星元
2. 领者
斯坦维去厨房给客人倒饮料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照了一下镜子,平时他除了刮胡子很少特意照脸的。他毫不意外地沮丧地发现,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的确已经老了很多。
可是他的同龄人夕蓝以却几乎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帅气,那么青春洋溢,只是变得更成熟了,衣着的简陋反而衬出他气质高贵。难怪梅格一看见他就那么高兴,这世上哪个女人不爱看年轻帅哥的?
他猛然张大了嘴。同龄人!他完全忘了,夕蓝以怎会是他的同龄人!那个泰洛人出生在20世纪,见证了太空堡垒时代,泰洛帝国崩溃,银河联邦成立,索伦斯大逃难,三位一体拆分……他跟斯坦维的祖上、祖祖上都可以称兄道弟。
梅格跟了进来。“你认识这个修琴的?他是谁?怎么从没听你提过?”她兴冲冲地问。
斯坦维忽然有点恼火,他把牛奶桶砰一声放回冰柜:“不太熟。”
“那他怎么叫你长官?”
“以前我在他那个区工作过,坎普拉曼区。”
“什么?哪里?”她对那个名字一向很生疏。
“坎普拉曼区,就是37号线终点站的那个区,”他看她还是无比迟钝,只好补充解释,“泰洛人的区啊,他是泰洛人。”
这回轮到梅格差点打翻杯子了。
“不会吧,我们竟然让一个泰洛人进门了!”她脸色发白,快要吓哭了,先前对英俊维修员的好感转瞬消失。
斯坦维马上严厉地对她做了个噤声手势。虽然他看不得太太对帅哥眉飞色舞,但也不想她在故人面前失礼,尽管这个故人在人类世界不受欢迎是个普遍现象。
回到客厅,斯坦维惊讶地发现,就这么短短一阵,夕蓝以的工作已经卓有成效。竖弦键琴的顶盖敞开了,柔和的弦槌整齐地排列着,一百零八根竖立的琴弦像扇子般张成小半个弧,一根根在吊灯下散发着迷人的金色光泽。夕蓝以的手指在琴键上溜了一遍,原先乱成一团的音高居然都和顺了,音色也大有改观,高音的清亮、中音的圆润、低音的沉厚,都表现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
斯坦维觉得如果自己刚才没在厨房里磨蹭了一阵的话,自己肯定能看见夕蓝以在这架琴上变魔术般的运作。他还记得上次修琴的时候,只不过是有几个琴键松了,音色有些干涩,那个维修员就鼓捣了大半天,不仅要他帮忙还要他加钱买了一些零件。一场维修下来,维修员没事,他自己倒是精疲力竭。
夕蓝以说:“别人我不想评论。不过我做事是比较快一点的,机械琴和电子琴我都很在行,我也不需要用音叉。”
斯坦维吓了一跳。“那你用什么定音准?”
“用耳朵。”夕蓝以平静地说,“大部分泰洛人天生就有绝对音高,制琴师和音乐家的绝对音高更加精确。”
斯坦维听到他大模大样地提及种族名称,心头又是一跳。他转身想看梅格的反应,这才发现梅格根本躲在厨房里没有出来,只在门后露出一双眼睛,对客厅里的动静严阵以待。
室外夜冷而潮湿。这个行星的夜晚不仅有雾,还有红潮。在城市西北方的天际时常横着一道狭窄的烟霞,仿佛一条长长的绛红浅滩。城市平面架在山谷云雾之上,高于云潮的30年潮位线,但晚上偶尔也会有翻腾得最高的云丝把长舌舔上街道,红光和薄雾互相缠绕,因此除了工作区有强光照明,其它地区夜晚的街上常常漂游着可疑的暗红色。
晚上在这样的街上走,并不像它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浪漫,所以工作区以外一般很少有人晚上上街。斯坦维想到夕蓝以为了生存,不得不夜夜奔波于这诡异的城区,比起他,自己的生活可算是天堂,只不过有个小小的姓氏问题没有解决罢了。一想到一个比自己更优秀更能干的人,过的日子却远不如自己,除了同情,他心里也免不了获得了些许平衡。
还有那阴冷的坎普拉曼区,留在那里的泰洛族人。据夕蓝以说缪瑟尔和约亚两兄妹都没有跟他一起出来。这本在斯坦维意料之中。从当年的表现看,那两人的能力和对新生活的心态都远不如夕蓝以,说他们和夕蓝以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他又想起很早以前看过的那份没有公开的建议书。领者,基者,协者,在拆分之后,差别真的会这样大?拆分运动,给泰洛三位一体们带来的究竟是自由,是解放,还是什么?
“拆分对于领者来说,的确更有利一些,”夕蓝以承认了这一事实,“因为原先的三位一体大都是依靠领者来控制全局和对外交流的。等拆分成了个体之后,另外两个成员在社交和工作方面都会比领者发生更多问题。”
“所以当初他们都很反对拆分,而你却不反对,甚至赞成?”
“他们也没有反对,”制琴师谨慎地回答,“就是适应起来比我慢一点。”
“那么你有没考虑过带你弟弟妹妹出来?”
夕蓝以微微一笑。“我记得你们人类有一句话:暴风雨到来时,只有最有力的海鸥才能冲出风暴,不是么?”
他的话让斯坦维挺失望,原先对他的好感大打折扣。他怎能不管他的弟妹呢?他们虽然已经拆分了,但毕竟是同胞手足啊。
夕蓝以意识到了他的不满。“其实,我出来的时候邀请过他们,可他们不愿意,我也就不勉强了。”他平静地补充,“外面也的确挺苦,他们留在坎普拉曼,至少不愁生计。我们各走各的路,挺好。再说——”
他打住了话头,若无其事。
——再说,人类也正希望你们这样
——斯坦维没有开口,却在心里替他补完了。显然,这是一个洞若观火的泰洛人,可惜尽管他千方百计地掩饰,还是偶尔会说漏嘴。
在当今这个敏感的世界里,有时说漏嘴就意味着大祸临头。
不过,何必呢?斯坦维又想。夕蓝以是不是精明能干,是不是胸有城府,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混口饭吃的,本来就很不容易了,何苦非要把人家逼上绝路呢?
他很客气地和夕蓝以握了握手,目送他大步走向微红的夜色中。
⑤ 由钢琴演变而来的键盘乐器,外形局部受到宇宙竖琴的影响,琴弦竖向张开,具有装饰作用
3. 坎普拉曼
时隔三十年后,斯坦维再次走进了坎普拉曼。这一次,同行的还有邻居理查兹的几个朋友。
坎普拉曼初看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一样整洁的街道,一样单调的平房如长城般延绵无尽。坎普拉曼低丘奇形怪状地俯卧在远方街道尽头,上面荒土和草皮杂乱交错,仿佛一头斑秃的巨兽正在打盹。
但街上没有人。过去那些敞开的门洞也不见了,家家门户紧闭,寂静无声。沉闷的混凝土墙面在渐趋深红的暮色下呈现出凝固的血色。
尽管对坎普拉曼的诡异早有准备,但这种压抑的死寂仍很容易让人心理崩溃。像理查兹那样已经急得快发疯的人,很难想象他在这里除了碍手碍脚还能有什么用处。斯坦维觉得让他朋友陪他留在外面是最明智的决定。
斯坦维很快发现了街道的秘密。事实上那不是什么秘密,它就敞开在光天化日之下,静候远方来客——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不存在了,街面和排屋之间的地方现在是两条深深的地缝。绵长的道牙每隔数十米挑出一块小平台,连着一道制作简陋的石梯,落落大方,却又神秘叵测地指向黑洞洞的地下。
下行途中斯坦维一直不敢分神。他精力大不如前,没多久就开始腰酸腿软。梯级很陡,梯面凹凸不平,扶手又很低;一片泛红的昏暗中,只有前面普及员提着的引路灯,在粗糙的石级上照出一块圆圆的金黄色光斑。斯坦维和亚瑟,紧跟着光斑,亦步亦趋。
几十级台阶之后他们折进一个平坦的狭长空间,借着侧向照来的微光能看见身旁有一整排柱子和韵律般繁复的围栏,像是一条悬挑的柱廊。几分钟后他们又走上另一道漫长的下行坡道。如此反复了近十次,终于下到了一条宽敞街道。街道两侧的架空处,更多石梯凌空探出,通往更下方。阵列般的窄桥把街道和两边的柱廊连在一起,柱列上挂着黯淡的节能灯,雾蒙蒙的冷光映着街道朝远方延伸而去。
直到此时斯坦维才想起回顾一下自己刚才下行了多深。他抬头仰望,刚刚适应了光线的视野中浮现出两道绝壁,从街道边缘向上升起,因透视关系在头顶上方以一个压倒性的角度形成了狭窄的谷口。曾经的主街纵贯其间,道牙边泄下两线绛红色的天空,在黢黑剪影中鲜艳欲滴。
就在这冷峻而绮丽的天光下,斯坦维看见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奇异所在。
这是一座从峭壁上发芽生长的城市,这是一个竖立起来的迷宫。朝下看,每隔数层就有一道和主街平行的桥街,其间还有无数不同角度的天桥,千变万化,纵横交错,在下方若隐若现,逐渐浸没在浮动的暗云中。朝上看,大大小小的拱券、廊架、壁柱,石刻的,木制的,砖砌的,铁铸的,工艺简朴,用材低廉,却鬼斧神工,一气呵成,让整个崖壁都化身为一幅连绵不绝,蔚为壮观的壁画。
这里幽深逼狭,错综复杂,吞没所有的人和物,让外人不由自主地窒息,甚至染上幽闭恐惧症。但这里又神秘迷人,光影横斜,处处书写着无人知晓的历史,恍若一方遗世独立的土地。
这里是人类文明中的一道裂缝。这里是现代都市里的一条深谷。
斯坦维敬畏得说不出话来,亚瑟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带着无言的震撼,跟着两个普及员,在这条黯淡却又辉煌,萧瑟却又庄严的深谷中默默穿行。
这条深谷的形成绝不是一朝一夕,但坎普拉曼组的同事们居然从未说起过。看来是西潞特政府默许了这些违章搭建。只要不妨碍人类生活,不颠覆人类的统治,泰洛人在自己的区里再怎么折腾,人类也懒得去管。
斯坦维想起他曾听坎普拉曼组的同事抱怨过,都说再也不想进坎普拉曼,但原因他们却绝口不提。过去斯坦维一直以为他们就和他当年一样,不喜欢坎普拉曼是因为它的贫穷,拥挤和敌视。
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因为敬畏,因为震撼,因为自惭形秽,因为亲眼看着一支曾经高过人类太多的,精美、典雅、脆弱的外星文明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衰落所带来的巨大的压迫感。
斯坦维完全理解他们。
门外,远远的,有三角铁般的清亮敲击,很有节奏的一下,两下,三下。屋里的泰洛人都抬起了头。
“林长官,必须走了。”伊利亚特说,“二十分钟之内,我们必须送你们出去。”
“怎么了?”
“因为快要云起了。”
就像是在回应伊利亚特的话,远方传来了拖长了音,没有感情色彩的喊街声:
“云起雾升,谨防户门。云起雾升,谨防户门。”
两个人类面面相觑。斯坦维错愕地望向普及员们。
伊利亚特说:“那是报云人,专门报告云起的巡街人。”
“因为快要云起了。”伊路里录音机般补充。
“云起?”斯坦维问。
“云起。”对方漠然重复了一遍。
离开约亚家的时候斯坦维看见了报云人。负六层的大街已经起雾了,除了微弱的红色天光,只剩苍白的路灯有气无力地在淡淡水汽中闪烁。那个看不清模样的巡街人正形单影只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
叮——叮——叮——云起雾升,谨防户门……叮——叮——叮——云起雾升,谨防户门……
在这冷清清的背景音里,斯坦维带着亚瑟和小艾丽踏上了归程。普及员们在前面领路,约亚走在旁边。她是自己提出的要给他们送行,这让斯坦维很感动。
空气湿漉漉的,泰洛人们都带着引路灯,三个纯净的光圈照在亮晶晶的斜坡路面上。那上面重复排列着各种色彩的巨大的地名,引路灯挨个把它们一一照亮:泰洛,凡托玛,瓦利瓦,岱弗,弗洛西,帕若那,苏同,奥佩莱,泰雷西亚,母城,索伦斯号……斯坦维一言不发地踏过这些名字,就像跨越了泰洛那已逝去的,神秘而遥远的历史。
他们到达了下一个平台。透过头顶密布的窄桥,斜上方的主街依稀在望。报云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街道更安静了。
这是一次远不同于白乌德的云起。在白乌德的傍晚,云起是一道华美的餐后点心,斯坦维总是和妻子、美酒一起观赏这一人间奇景。然而在这幽深的坎普拉曼深谷,此刻云雾正锐不可挡地攻占泰洛人的领地。它们像千年不死的活物,藉着自身的生命和意志,不动声色地伸展身躯,攀上刀削般的绝壁;它们发酵般缓慢地向上涌,浑浊的表面上扰动着柔软的白色丝絮,仿佛数不清的触手脱开母体,飞扬上升,缠绕住主街下方的柱廊、桥街、拱券;它们争先恐后地挤进街道和民居之间的空隙,轻易吞没了那些黯淡的路灯,和紧闭的屋门。
坎普拉曼显得阴郁而悲伤。两线天空已变得暗红,温度也在悄悄下降,随着白色海洋的涨潮,坎普拉曼被分成了两个世界。云海以下,建筑物在一望无际的浓云中浮浮沉沉,渺无人迹;云海以上,路灯清冷的灯光尚在苟延残喘,两侧层层叠叠的柱廊上,泰洛居民们习以为常地收拾藤椅,关门闭户。在渐渐蒸腾上去的薄雾中,他们碌碌的身影镶嵌在雄伟的绝壁上,仿佛一部无人欣赏的默片。
斯坦维一行人在普及员和约亚的陪同下,在渐行渐快的云潮上方赶路。大部分时间,他们都赶在云潮前头,千丝万缕的白絮在他们脚边盘旋追逐。但有时潮急,会猛地卷上桥街,他们就被白羊毛般的云团完全裹住,在引路灯能照亮的一米范围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在斯坦维三十多年的莱协生涯中,他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真正的云潮。从莱协开发的第一天起,人类住地就高居于云潮之上,只有在夜晚才会被薄雾笼罩。但现在,大潮近在咫尺,如千军万马,气势汹汹地奔腾四周。云团浓密厚重,完全不像在白乌德看到的那样轻灵温柔。它们带着沉甸甸的湿气,一浪一浪地朝前翻滚,黏稠冰凉,无孔不入,令人窒息。
斯坦维知道为何人类定居点都要建在云潮30年潮位线之上。现在他更明白了。
坎普拉曼的居民经过了怎样的权衡利弊,才最终决定朝地下发展,开凿深谷,悬居峭壁?宁愿不见天日,宁愿常年在云潮中生活?
斯坦维感到有点喘不过气。那却不只是因为云潮。
9点,斯坦维终于告别了约亚和普及员,领着小艾丽和亚瑟,走上通往天街的主坡道。此时主街下一片汪洋,云雾弥漫,从上面望下去,主街仿佛被云海浮了起来。先前在负数层巡街的报云人远远地出现在主街另一头,氤氲雾气中,他孤独的身影更加模糊,只有那一成不变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飘来。
叮——叮——叮——云起雾升,谨防户门……叮——叮——叮——云起雾升,谨防户门……
走上正五层时斯坦维又朝下方看了一眼。他看见约亚站在主街中间,平静地仰望他。冰牛奶似的云潮已经淹没了主街街面,漫过了她赤裸的脚踝。
小艾丽完全没意识到家里为了搜寻她费了多大的力气。她只是好奇又留恋地朝谷底张望。天真的小女孩喜欢这样漂亮得像仙境的地方,虽然它有点冷,有点暗。
她问斯坦维:“斯坦爷爷,为什么我们住的地方云升不上来?”
斯坦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⑥ 一种新音乐戏剧形式,结合了交响诗/交响音画和古典清唱剧的特点发展而来,属于交响与声乐套曲混合形式,并受泰洛音乐的影响,以纯音乐激发联觉(通感)效应,为观众带来五感的综合体验
⑦ 原歌歌词由2014年新麦克罗斯战役期间,一位留在掩蔽所目睹太空堡垒重新起飞的原堡垒市民所写,曲作者已不可考,传唱甚广,2050年银河联邦政府成立时正式定为国歌
4. 安息地
一个深秋的下午,他心血来潮,关闭了门廊,带上拐杖和MRCD退休证,决定乘37号线回去那里看看。
37号线并非每一班车都会到终点站坎普拉曼,大多数车次都在那之前的黑镇站就调头开回市中心。开到坎普拉曼的车从最初的一小时一班,到后来两小时一班,到现在六小时才一班。斯坦维挺幸运,没过多久就等来了一班开到底的列车。这列联邦空行线的标准客车从半空降落,漆成金色的十二节车厢平稳地浮在地面,无色玻璃和乳白金属镶拼的机车头嗡嗡嗡地轻鸣。白乌德站上下车的人群五颜六色地涌动着,在洞开的车门中间川流不息。
车上几乎座无虚席,但四分之三路程过后就开始变得稀稀拉拉。到了黑镇站,斯坦维身边的所有人都下车了。
“老先生,到站了!”最后一个小伙子手扶车门,热心地提醒斯坦维。
斯坦维向他笑笑。小伙子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他朝老人点点头,走了。
继续行驶的列车悄悄地发出微弱的呼呼声。车厢内目之所及一片空旷,可以一眼看到底。窗外是大片的白色平原。那是下午的云,潮位不高,风平浪静。这条空行线已伸出了人类的聚集区,线路两边除了云之外,没有人工构筑物,也没有其它自然参照物,很容易会让人以为列车一直原地不动。5月的西潞特太阳懒洋洋地挂在西北方30度角上,这列只有一名乘客的空行车,像一只金色幽灵,寂寞地奔驰在被人类遗忘的轨道上。
斯坦维透过平光镜片凝视这广阔而静谧的云之平原。近两年他有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只要长时间注视空旷地带,就会产生奇怪的幻觉,好像看见青年时代的梅格正款款走来。至今他还清楚记得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还记得和她说的第一句话。之后五十多年的岁月在这初见的深刻印象中已变得如雾里看花,只剩下一个模糊而美丽的大致轮廓。
斯坦维慢慢眨了眨眼,眼镜自动清除了泛起的水汽。
车身轻晃,随即一阵轻微的失重。到站了。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伸来一双稳健的手,猛然拉住了他,让他免于坠落天街的厄运。
斯坦维满怀感激地回头,却发现拉住他的正是夕蓝以。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斯坦维从青年变成了垂朽老人,而夕蓝以却风采依旧。尽管他也两鬓发白,皱纹滋生,面颊消瘦,还刻意留了连鬓胡试图让外貌显得沧桑衰老,可这些都掩饰不住他面目、体态仍英俊挺拔一如当年的事实,怎么看他都顶多只有四十来岁。两人几十年后再度站在一起,却几乎成了两代人。
“谢谢你。”斯坦维吃力地握住对方的手。现在他腰弯背驼,明显矮于夕蓝以,即使是握手也不得不借助对方的力量。
“没什么,”夕蓝以带着外交式的微笑点点头,朝斯坦维的退休证铭牌扫了一眼,“好久不见,萨瑟兰先生。”
这些年来,斯坦维经常在报纸上、电视上看到夕蓝以。夕蓝以凭借独一无二的制琴技术和交际手段早已在人类世界里站稳了脚跟。他的琴厂现在由他的下代亚卓拉·夕蓝以接手——亚卓拉·夕蓝以完全就是夕蓝以年轻时的翻版,几乎让人怀疑他的“母亲”是否有基因遗传给他;他本人还常常被邀请去做音乐会专用琴的调律检修和音准公证。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很多地球人都认为他是继缪西卡之后第二个成功融入人类社会的泰洛杰出人士。
三十年前来到坎普拉曼的时候,斯坦维曾听约亚说,夕蓝以自从离开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可现在斯坦维却又在这里看见了他。
更意想不到的是,夕蓝以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正是缪瑟尔和约亚。他们三人又站成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形,戴着依然近乎一样的面容和表情,仿佛半个世纪以来的拆分从未存在过。
天街上风声凛冽。年轻一代泰洛人正源源不断地沿着简陋的石梯走上天街。他们是来为即将踏上人生最后一段旅途的前辈们送行。这其中斯坦维认出了亚卓拉·夕蓝以,茵·约亚,还有一个面目酷似他俩的少年,想必是缪瑟尔的下代。这些年轻人是否知道将来有一天他们也必须走上这条归途?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人生终点已经在多年前就被别人决定好了?面对夕蓝以那似乎洞悉一切的标志般的浅浅微笑,老人在寒风中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夕蓝以先生,你很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是的,很久以前就有安息地了。那条法令是在五十年前生效的。”制琴师淡淡地回答。
斯坦维气喘了起来。“你那时就知道你150岁后必须得去安息地了?”
“的确如此。”
那么,你几十年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斯坦维看着他,什么也没问出口,一股浊气卡在胸口,好像岔了气般闷得慌。
但夕蓝以似乎看穿了老人的想法。他静默了片刻,终于镇定地笑了笑,仿佛卸下了一个包袱。
“我至少在这里奋斗过,至少知道了怎样在人类社会里生存。”他说,“虽然我自己得去安息地,可我的下代也许会比我做得更好。总有一天,我的下代中,会有人再不用去安息地。”
这话听着像过去革命者的宣言。人类好像的确是在畏惧着什么,防范着什么,不然斯坦维和他的同事又哪来这几十年的铁饭碗。只是夕蓝以显然并不打算革命,他不过是选择了另一条更曲折也更卑微的道路,让自己和子孙后代可以在人类世界里活得更好。他精明、自私,轻如微尘,他不是一个舍身取义的英雄,他只是一个明哲自保的普通人。几十年来他装聋作哑,只在临走之前打破了沉默。但,在这样一个时代,除此之外,普通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斯坦维回到家的时候,西潞特太阳已有一半沉下云海。西北方的高天上,比城市平面更高的平流层顶部漂浮着紫红色薄云。在层层柔纱般的绛红天际,隐约现出一条拖着光亮的大头线。
斯坦维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绯呢彗星。
夕蓝以、缪瑟尔、约亚都会去那上面。他们原先互相话不投机,分道扬镳,可最后却殊途同归,走向人类统治下泰洛人的宿命。
绯呢那上面会是什么样的?原来半个世纪前就有安息地了,看来他真的很孤陋寡闻。这么说,联邦政府是送了他们一条新船,一座新城,足以容纳上万泰洛人。什么设施都齐全,只是不能航行,于是就跟着彗星一起,远离人类视线,但又始终处在人类触手可及的轨道上。
那条遥远的冰天雪地下的船就是一座纯粹的泰洛老人的养老院了吧。在那里他们可以回顾过去一百五十年的岁月,回顾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数个人类时代的变迁。联邦政府待泰洛人其实不薄,他们可以在人类世界之外安安静静地老去,不受人打扰,也不打扰人,不愁吃穿,也无需未来,还有什么值得忧虑值得抱怨的呢?这样看来,也许夕蓝以长年以来不惜众叛亲离的孤独奋斗,也未必像他临走时所说的那样物有所值。
只是,那上面,还会有一条新的深谷么?
夕阳落下去了。斯坦维问刚刚上门来送晚报的米赛:“你母亲也必须得去安息地吗?你以后呢?”
年轻的混血儿眨眨眼,想了好半天。
“什么是安息地?”最后他温顺地笑了。
公元2063年10月,二十万外星人搭载索伦斯号离开地球。同年12月,四万幸存者抵达西潞特星系首都诺尔维行星。2067年,泰洛族“拆分运动”开始。2075年,西潞特政府安排境内大部分泰洛人迁居第七行星莱协的坎普拉曼地区。2094年,绯呢彗星安息地建成。2145年,泰洛人第二次迁居至卫星丹迪兰的佩尔非德地区。
2321年,银河联邦终止了实行229年的《泰洛裔老年公民安置法》,绯呢安息地的泰洛人重归社会。
——摘自《从索伦斯号到坎普拉曼》、《银河联邦三百年》
在永无至尽的白云之间
行星等待醒转
高山深谷本无人烟
是谁踏上了云之平原昔日辉煌已如晨雾消散
你却说它就像云的循环
逝去的历史无人再现
大地深处微光沉淀这黯淡的未来我无法看穿
只有你陪我跨过时空门槛
带上曾经遗忘的信念
直到那苍茫未知的群星彼岸
后记
一直都在瞎编堡垒的后续同人,我的习惯是东编一个,西编一个,已经形成了一套年表体系,几个完成和未完成的故事也都落在这个大框架里,内容不外乎此人彼人,打打杀杀,爱来爱去。还有一份计划,哪些故事需要写,哪些人物需要补充。
但《深谷》完全是一个计划外的产物。它是我来到悉尼之后,忽然之间难以遏制,想要写出来的一个故事。
《深谷》来自Cabramatta和Redfern。
从北悉尼到我家的火车线上,有这样两个区,一个叫Redfern,一个叫Cabramatta。Redfern紧邻Central市中心区西边,Cabramatta在我家再往西南下去数站。
两个区在城市火车线上都是重要的大站,凡经过市中心的线路必停靠Redfern,而Cabramatta则是南线某些车次的终点站。
把它们列在一起的原因是,它们都是悉尼数一数二的声名狼藉的危险区。来悉尼用不了几天,就会有人告诫你,不要在Redfern转车或者转悠,那里容易被打劫;晚上别去Cabramatta,那里是毒品之都,全悉尼犯罪率最高。
把它们列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是,它们都是某个少数民族的聚居区。Redfern是澳洲土著人聚居区,Cabramatta是越南难民(华人为主)聚居区。
两个原因,互成因果。
40多年前,澳洲政府派人在土著部落挨户搜查、带走其子女,送往政府主办的育婴团集体抚养,强制土著后代接受现代文明。这些小孩被称为“被偷走的一代”。40年过去了,政府拔苗助长的计划落空,“被偷走的一代”不知其家庭、部落,无法确定身份,也无法接受现代文明社会所赐予的教育、生活方式,他们无所事事,靠救济金度日,因此酗酒吸毒,聚众斗殴,Redfern成了市中心一颗毒瘤。
我没有进过Redfern,只是天天坐车经过那里。Redfern车站宽大,线路多,但是站台顶棚不大,大段月台敞在露天,零零星星的长椅摆在水泥地上,常常是空着的,仿佛永远都在等待着人群。据说Redfern人丁兴旺,十分热闹,但光从车站来看,它和隔壁仅仅几分钟车程的Central站那种热火朝天、自由自在的氛围完全不同。
如果说Redfern还算是一个好心办坏事的结果,那么Cabramatta则完全是一场人道主义灾难的见证。1975年到1979年之间,近百万越南华人以每人10两黄金一船位之价向越南政府“买”来逃亡之路,举家投身公海,任意漂流,如浮萍般自生自灭。数十万人丧生海上,幸存者被东南亚各岛国搭救,后被美、法、加、澳等西方国家随机分批收容。Cabramatta正是澳洲接受10万难民的地区,越南华人聚居于此,穷困潦倒,鱼龙混杂,毒品黑市日渐猖獗,犯罪率居高不下。
我曾在白天去过一次Cabramatta。外表看那里没什么,只是一个普通的旧居住区,暑日下空气热烘烘的,道路有点脏,房子有点破,行人很多,鱼市新鲜又便宜,牛肉河粉十分美味。那30多年前的恐怖回忆是已消散在了异国的空气中,还是深刻进了骨头里?当年的事件曾经震惊世界,讽刺的是,作为他们同胞的我竟孤陋寡闻,闻所未闻,问了好多国内的同学朋友,也大多毫不知情。
今天,澳洲政府已在反省对待土著人粗暴简单的政策,他们将从“同化”,渐渐转向“一体化”,承认土著人有权保留自己的种族文化特征、生活方式,并决定自己的未来。今天,华人难民的第二代遍布各行各业,他们已走出旧区,以自身的勤奋努力,跻身当地主流社会,其中不乏杰出人物。
只是Cabramatta和Redfern早已成为疮疤,也许永远也不会从这片土地上愈合平复。
我不对历史纠纷多做评论,我只想用一个虚构的故事把它们写下来。从动笔开始,我经常寝食难安。而现在,我安心了。
—— 2008.5.9 于 悉尼西 眉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