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纳的镜子

In 天湾集, 弦洲, 海上堡垒

1. 异画

事情的起因是梵沙送的一幅画。

这幅LFD画挂在戴纳卧室里正对三折式穿衣镜的墙上,画的是建筑史记载里的古罗马城,因为辉煌的笔触和宏伟的气息而深受戴纳的喜爱。这天夜里,正当戴纳在穿衣镜前专心致志地研究脸上的雀斑时,忽然发现镜子映出的画面里有了动静。

戴纳在意识到这个异象的第一秒起就决定以全身僵硬的姿势静观其变。她举着没来得及盖好的Lancôme净白素,屏息等待了十几秒钟。在确认镜子里的确在动之后,根据幼儿时代被灌输的相关常识,她极其冷静地判断出这是一种灵异现象。

于是戴纳不动声色地捡起正好在脚边的一只哑铃反手扔去。在砸坏了数十万根LFD纤维丝之后,她握着枪走过去把它摘下来扔到外面的走廊里,然后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梵沙接到了戴纳的紧急电话。梵沙·雪是戴纳极少数的军外好友之一,是个刚从大学毕业开始参与纪念碑市建设重任的建筑师。通话结束后适逢泰洛生化部队突袭纪念碑市,因此直到黄昏时分梵沙才在营房外等到了刚结束战斗回来的戴纳。战斗中金发中尉磕破了额头,满身是汗和血污,在金红色夕阳的背景下看起来杀气腾腾。但这个女战士一走进自己的卧室就脸色煞白,忸怩的表情和强悍的甲胄相配显得十分可笑。

看到画的时候梵沙心疼得直吸气,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才平息了打砸抢的冲动。画是她在校期间最好的作品,当初被戴纳连哄带骗地抢了去,她一直在盘算怎么把它夺回来,从没想过最后拿回的会是废渣。这场风波经过一顿晚饭的讨价还价,终于以明美剧院一年免费券的代价平息了。之后,在戴纳严阵以待的监视下,梵沙带走了那幅诡异的画。

 

2. 镜中罗马

梵沙完全不认为自己的画有问题,她唯一关心的就是戴纳如何弄到免费券。然而事实上她只太平了三天。第四天一大早,戴纳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电话屏上。在对方镇定地叫嚷了十几分钟后,她总算弄清了情况:昨晚戴纳的镜子里再次出现了和画里一模一样的会动的场景。梵沙耸耸肩。这明摆着是镜子的问题。

镜子闹鬼的事又让戴纳心烦意乱了一整天,连神经不过敏的部下们都看了出来。因为她在这天的遭遇战中表现出一反常态的愤怒情绪,对一架被她击落的反重力滑板大打出手直到它变成一堆废铁。

回营房的路上肖恩终于找到机会打听出了队长如此心情恶劣的缘故,但他对戴纳的见解不以为然。

“知道么,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镜子的故事。我的小玛丽,以前也求过镜仙。”

“玛丽求过镜仙?你这个‘也’是什么意思?”

肖恩把头盔摘下来做了个鬼脸:“得了丫头,别不好意思,有恋爱困扰的小女孩都喜欢求这个神那个仙的。”他翘起大拇指朝后面摇了摇。

戴纳一掌扇开对方的手:“别自作聪明!”

“你们小女孩才是最喜欢自作聪明的,别否认。我的小鸽子在午夜12点对着镜子削苹果皮,想看看她的真命天子。结果如何?她看到了我。”

“其实是因为你半夜爬进了她的窗口。”

“可我那天根本没离开过营房——就是你的佐尔来的那天,我们不都在看他打靶,然后又聊天到半夜么?听我说,这是幻觉,玛丽心里太想念我,所以看到了我。”

戴纳打量了肖恩好一会,这时她看到了等在营房门口的梵沙,于是她匆匆做出了这场谈话的结语:

“你还真会自作多情。”

 

晚饭后梵沙先旁听了一小时戴纳对部下的例行训话,接着又观赏了一小时戴纳对鲍伊的私人威胁,要他去明美剧院开后门弄免费券,最后一小时里则是陪着戴纳到处打电话寻找佐尔的行踪——这个特立独行的外星人战斗一结束就不知上哪溜达去了。

“他一定又去宪兵队了,”戴纳扔下电话后这么说,“鬼知道那种死气沉沉的地方有哪里吸引他了!”

“那里有美人么?”

女中尉可爱的唇角抽搐了一阵:“……算有吧。”

“那就是了,用脚跟想也想得出为什么。”

戴纳朝梵沙投来令人恐怖的目光。后者知趣地住了嘴。

夜深了。这是第二次宇宙大战开战以来又一个晴朗而寂静的夜晚,寂静得让人几乎可以忘记在头顶几千公里处依然盘踞着的外星母城。那一连串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在明净的夜空里显得如此不真实,仿佛它们从来就只是人类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而已。在天与地无声的沉睡中,璀璨的星海就像满天溅落的灯火,月光漫过窗棂涂出一地明亮,像到处泼洒的牛奶升腾起了冰凉的雾气。

就在这静谧的夜里,异象如期而至。

 

起先是左侧那扇镜面上的一点泛起了细微的涟漪,镜中的卧室开始了微妙的变化,接着涟漪一圈圈扩散,动荡的镜中画面犹如被水波覆盖,卧室在波纹中扭曲变形,并逐渐暗淡,成为镜子的一张底图。在这张暗灰色调的底图上,出现了越来越清晰的画面——一座城市。

守候已久的戴纳猛然跃起。“看到没?”

“正在看。”梵沙沉声回答。

戴纳打开灯,镜中的世界因室内突然增强的亮度而剧烈抖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到稳定状态。画面多了一层明显的杂质,像做了滤镜的图片,又像信号不良的电视机。

戴纳握着枪,离镜子远远地站着。让她意外的是梵沙完全不紧张,反而带着浓厚的兴趣仔细观察着镜中世界。她双手扶住镜框,脸和镜子凑得很近,几乎碰到了鼻子。在镜子反光的照耀下,她的神情越来越激动。

“看出些什么了?”

梵沙抬起头,一双眼睛亢奋得发亮。

“是古罗马。”

“你睡昏头了吧。”

“你知道什么,你忘了我是靠什么吃饭的么,这个绝对是古罗马——嗯嗯,也未必,还有比它更早的东西,叠涩券还在,看看,这是列柱围廊式的神庙型制,呵,简直是帕提农的翻版么!这个亭子用的是纯粹的科林斯式,跟那个音乐纪念亭一摸一样。不过,慢点,这毕竟还是古罗马,十字拱和券柱式拱廊都有了,五大柱式也都出齐了,瞧瞧,这里还有帝王广场和纪功柱呢。莫非是两个时期的混合体?不太可能。”

梵沙不断地自问自答,情绪高涨地指点着镜子里的影像,一眨眼点出了几十个标志性的特点。“就因为跟我的画几乎一样,所以你才会看错,以为是我的画出的问题。”她开始飞快地速写,“时间隧道,一定是时间隧道!返回古罗马的时间隧道!”

突然,她响亮地倒吸一口气,哑了声音。戴纳期待地望着她,却看见她一动不动地指着镜子。

“不是人类,是他们。”她迟疑地说。

戴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清了她一直没仔细看过的那些生灵。的确不是人类。镜中的人们三三成群地走动,交谈,每三个人穿着一样的服饰,有着一样的外貌。他们都是三胞胎,和泰洛人一样的三位一体。戴纳怔怔地端详那个生动的小世界,那里面有某种东西击中了她,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现在情况很清楚了。”缓过劲来的梵沙意识到自己依然掌握着发话的主动权,“镜子是空间折叠机器的入口,它的那一头连着泰洛。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何泰洛和我们的古罗马如此相似?”

“唔。”戴纳不置可否。

“因为泰洛人就是古罗马人类的后裔。当时古罗马文明已经达到了星际水平,但这时一场疫病袭击了人类。得病的人智力极端退化;没得病的人们自发组成了三位一体,那样才能抵挡疫病的侵袭。但疫病继续蔓延,为了继续生存,健康的三位一体们离开地球去了银河深处,也同时带走了高度发达的技术文明。而得病的人们留在地球上,过了很久才恢复元气,不得不从文明的低级层次——奴隶社会阶段重新发展。”

梵沙的口气就像在宣读神喻,但她的听众紧皱眉头,对于自己是半个疫病患者后裔的这一说法极其不屑。梵沙见此,急忙补充了一句:“当然了,也可能正好相反,留下来的是健康的人类,而得病的人类变成了三位一体形态,被放逐出地球。如何?”

门口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打断了梵沙慷慨激昂的演说。两人这才意识到刚才太过专心于镜中世界,没发现已有邻居不请自来。戴纳回头一看,突然站起身来。

佐尔僵立在门口,有如水泥浇铸的柱子,玄关的顶灯在他脸上落下了可怖的阴影,他瞪着镜子里的幻象,面部条条肌肉急速扭曲。

“映射是捷径。”

他喃喃地说,接着突然倒在地上。

戴纳飞奔过去扶他。梵沙则呆站着,惊惶失措地回忆自己说错了哪句话,能不偏不倚打倒这个高个子。过了好久,她才鼓起勇气,走过去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莫非他就是那个佐尔?”

戴纳没理梵沙。一方面她忙着护理佐尔;另一方面,平时被自己吹得天花乱坠的暗恋对象居然以癫痫发作的形象在自己好友面前第一次出场,这让她极其恼火。

 

精彩纷呈的一夜过去了。天亮时梵沙带着一大叠速写离开队部,戴纳则把佐尔送回他的房间,在那里守护他直到他清醒。自闭的外星帅哥照例对戴纳的追问爱理不理,但之后他一直神思恍惚,这让戴纳坚信昨晚的事件里必有某一点沉重地打击了他。

为了给佐尔散心,戴纳带他去了基地外的Dazing梦吧。梵沙的男友寒是店里的光影师,负责用光影设计各种梦境,以及记录自主梦游者的梦境。佐尔在那里做了一次深度梦游,梦游后他的精神状况明显开朗了许多。至于这次梦游的费用,在女中尉振振有辞的据理力争下,鉴于事情是由梵沙而起,因此寒最后不得不同意费用全免。

而梵沙回家后花了三天赶出了学术论文《映射——泰洛族与地球古罗马城市建筑形态之关联性研究》。为了免于被秘密警察找麻烦,她略去了有关泰洛人来源的论述。一周后此文在《全球建筑学报》上发表,虽因其观点哗众取宠而被不少同行嗤之以鼻,但其充实的论据仍引发了学术界的一场地震。之后梵沙稿约不断,薪水也涨高了十几级,一跃成为建筑界的红人。这是后话。

然而事情远没结束。

3. 对话

自从佐尔在Dazing梦游一场,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之后,戴纳就一心想看看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梦。一般来说梦吧记录除了做梦者本人之外是不能取阅的,但梵沙和寒抵挡不过戴纳的死缠硬磨,终于以再增加一年剧院免费券的条件答应了她的要求。

在15号梦游格间里,戴纳戴上了梦境阅读器。这是一个方形的深蓝色小房间,暧昧的小灯在室内投出错综复杂的光影,房间的六个方向都铺满了模拟太空的方格网和星域图,除了一张高背沙发躺椅之外没有多余的设备,躺在这里就像孤身漂浮在宇宙中心。

灯灭了。她的眼前一片空明,目之所及的只有远方的点点星光。渐渐的,视野里生成一个变幻的多边形,它不断转变着色泽和形状,从无穷远处一直推进到面前。来自宇宙深处的脉动给了她温柔的催眠,终于她的意识从这个世界抽身离去了。

我走在旷野中。
这里遍布起伏不定的高坡和低谷,到处浮动着大大小小的半透明气泡,顺着地势来回滚动。阳光照射下,气泡表面流动着七色光辉,整个视野瑰丽缤纷。
我毫无目的地跟上一个高处的气泡,用尽全力追逐着它,朝低谷奔去。气泡中升起一道白线,笔直地穿过前方的山脉,转瞬间在对面的低谷中出现,就像穿过一条无形的隧道。
我茫然地站定,俯视脚下的山野。无数气泡从高向低运动着,有的越过坡地,有的停留在谷底,有的则滚向无穷远处。一道道白色线条在气泡之间穿行,穿越气泡的膜,也穿越山体。不同气泡中的介质被这些白线承载,畅通无阻地飞向每一个相邻的气泡。
忽然我又一次听到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映射是捷径。

戴纳从梦中惊醒。她奋力坐起,摘下阅读器扔在地上,然后呆呆地坐着,冲着大脑中残留的光影图像怒目而视。

 

戴纳没机会再用更多免费券换取其他记录。总爱凑热闹的泰洛生化部队又一次适时来犯,基地警报此起彼伏地响起,整个山区就像沸腾起来的一锅粥。戴纳高声咒骂了一句,抱起头盔跳上气垫摩托走了。

戴纳走后不久,诺娃·萨托里上尉带领一群宪兵踩着标准的军人步伐走进Dazing,进店后她毫不客气地在最上位的沙发上坐下,唬得店主大气也不敢出。当表情冰冷的女宪兵队长开始宣读某某条例时,老板娘二话不说叫来秘书把一周内所有的梦游记录一股脑扔给了宪兵队。

梵沙和寒相对苦笑。

 

之后的一周里梵沙总睡不好。虽然忙得几乎抽筋,但只要一空下来,镜子是空间折叠机器的想法就把她折磨得快发疯。她经常在凌晨梦到那个外星人擅自带着戴纳跳进镜子,在古罗马城上方的大片光亮漩涡中消失。寒讥笑她杞人忧天,但她好像患上了强迫症,依然一遍遍地在深夜想象着戴纳消失的场景。

终于她抽了个时间约到了佐尔。通过寒传给佐尔的信里故弄玄虚地写道:“如果不想戴纳的生命受到威胁,就来见我!”寒对此表示异议,不过梵沙认为,一来这是事实,二来如果不用这种耸人听闻的借口,她不知还有什么能让冷漠的外星人提起兴趣来和她这样的小人物见面。

在Dazing她总算看到了处于正常状态的这位神秘人物。他脸色白得吓人,眼神忧郁,除此之外,他英俊而健美,就像神话时代的精灵。

“嗨,帅哥,这里!”梵沙招呼他。

佐尔安静地在她对面坐下。“你说的威胁是怎么回事?”他轻声问。

梵沙很满意对方开门见山的态度。

“你很担心戴纳么?”

“是的。”

“是不是只因为她是你的上司呢?”

佐尔不作声地回望梵沙。隔了一会他说:“你能不能直接点说,戴纳的生命受到谁的威胁了?”

“你的威胁。”

外星人警觉起来。“什么意思?”

“别装蒜。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那面镜子。”

佐尔的嘴角抽紧了。梵沙很高兴自己击中了对方的软肋。

“我知道那面镜子是时空机器的入口,从那里进去可以直接攻击泰洛人。但我劝你最好不要自说自话地行动,更不要连累戴纳冒险。”

梵沙好像看见对方绷紧的面部肌肉松弛下来。这瞬间的错觉让她开始怀疑起自己坚定不移的论断。

“事实并不是这样的。镜子不是开始,而是结束。”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无论是开始还是结束,都会威胁到戴纳。”

“但我们必须为结束战争做一点事,这是我们的责任。”

“听着,我也不喜欢战争,我也希望快点和平,可战争不是你一个人结束得了的,你也不是做孤胆英雄的料。懂了么?行动之前先想想清楚。”

“我觉得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你还真要让戴纳冒险啊!难道她对你还不够好,你完全不想给她一点点回报,即使只是保护她不受伤害都做不到么?”

仿佛在不经意处挨了一记重锤,佐尔茫然地语塞了。他神情黯淡,沉思了很久,才抬起头来,慢慢地说:“也许是我错了——我理解不了你们,但我只是觉得戴纳是应当和我一起冒险的,我以为这是不需要多加解释的。”

“你没资格——”

梵沙愣了。她忽然意识到对方话里的默认含意。她瞪着佐尔,后者承受着她锐利的审视,好看的眼睛在午后阳光下宁静地闪着光。现在她明白了为何戴纳对他如此迷恋。这个紫发的外星人有着足以扭断任何人脖子的力量,但他的举止却处处透出温和而优雅的高贵气息;他有着深邃的眸子和杀人如麻的过去,但那单纯如洁白羔羊的无辜神情又让人恨不得朝他脸上抓一把。这个矛盾体的确拥有某些致命的魅力。

她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先前绕着弯子却始终没有直接问出来的问题:

“你爱她么?”

佐尔没有回答。他迷惑地看了她一会,似乎在寻找她所用字眼的含义。忽然就像冰封的湖面开始融化般,他那始终有如刀刻的唇边,泛起了温柔的微笑。然后他站起来欠了欠身,走了。

4. 梦

佐尔没有把这次会面的事告诉戴纳,他表情严肃一如既往,只是变得更沉默了。战斗时他一声不吭地勇往直前,甚至抢在打头阵的戴纳之前,以至于所有人都为他反常的狂暴而侧目;平时他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任谁找都不开门。戴纳原本对此怒火冲天,但当看到他连宪兵队都置之不理,把诺娃气得脸蛋发青时,她又心理平衡了些。

无可奈何的诺娃把戴纳叫到宪兵队总部。

“关于你擅自把佐尔带到Dazing进行那些乌七八糟的测试的事,我们以后再跟你算帐。”诺娃绷着脸说,“现在希望你先解释一下这个。”

戴纳莫名其妙地看着女上尉调出程序,输入十几条命令。屏幕上开始演示一段段毫无关联的影像,正是佐尔在Dazing里的梦游记录。

一支粉色的花,在镜中有了第一个影子,高速运动后又出现了第二个影子。
一座建造中的古代城邦,人们在眺望海市蜃楼里另一座相同的完整城邦。
一堆气泡在高高低低地滚动,间杂着一条条光线——正是戴纳见过的那段。
一面三折的穿衣镜,慢慢地扭成奇特的形态。

戴纳起初只是冷眼旁观,渐渐的她变得专注起来。变换的影像在她脸上映出光怪陆离的色彩,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从原本模糊一片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其势之凶猛,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然而真正让她吃惊的却是最后的记录,它的风格和之前的截然不同。这是一个奇异而温和的场景,有银色太阳和金色月亮,有淡蓝的群山和宁静的海洋,明黄色的海滩上到处是同一个人的脸和身影,一头金发,一鼻子雀斑,冲着镜头以各种各样的表情笑着,明媚的蓝眼睛就像星星闪亮。

是戴纳自己。

“中尉,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佐尔的梦境记录上都是你?”

“我不知道。”戴纳说,声音震惊得发颤。

诺娃朝戴纳直瞪眼。她本以为戴纳会现出得意忘形的笑容,但金发中尉却目光阴郁,似乎心事重重。诺娃有点诧异,干咳一声,抖开一张LFD纸:“我建议你最好看一下异族接触条例,如果情况属实,你就是触犯了第32章第359条,我可以用‘以非正常手段诱使受试异族人员产生特殊性情感震荡罪’起诉你。”

戴纳回过头。最后那句话果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罪名很长啊。”她抠着指甲说。

“跟你要受的处罚相比,不算长。”

“那处罚是?”

“立即和受试人员隔离,并处1个月以上1年以下禁闭,和5000以上20000以下MB罚款。”

“呃,如果被别人爱上也算有罪的话,那该被终生监禁,还得罚成穷光蛋的人是你哈,大众情人。”

诺娃觉得戴纳心不在焉的胡扯很可能被传为笑柄,更担心同僚看到自己失态的咆哮有损形象,只好当机立断把戴纳赶了出去。

从宪兵队回来后,戴纳一直呆在自己的卧室里,午饭也没出去吃。鲍伊在中午和傍晚时两次进去看过她,发现她趴在梳妆台前瞪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没挪过窝。鲍伊有点不忍她如此在意雀斑的心情,但又深知此时打扰她是不智之举,于是他知趣地退了出去,去找肖恩打听能提供水货Lancôme的打折店。

 

当星光西沉,最后一道灯光在15小队营房熄灭,佐尔在黑暗中又一次醒来。

他刚刚回到了许多天前遭遇的那个奇异的梦境。和在Dazing一样,它再次以铺天盖地的气势把他混沌了一生的记忆冲刷得无比澄明。

我活在一个科学家的梦里。
他和他的族人来自另一个四维时空的宇宙。他们在自己的宇宙里到处追寻失落的三位一体花朵。他的族人是为了足够称霸宇宙的新能量,而他却是为了找到通往更高维宇宙的通道。
三位一体是四维宇宙里的标准映像:本体,本体的三维镜像,本体的第四维在三维的投影。生命之花是唯一一个能被三维生物直接观察到的映像组合。
在包容一切的混沌的能量山野中,不同能级的宇宙犹如无数气泡蠕动,形似“映射”的隧穿效应犹如色彩斑斓的光线,毫无阻挡地穿行于各个宇宙的“膜”之间。
他们借助“映射”,以即时的速度辗转于各个宇宙,对始终在前方的神奇花朵紧追不舍。最后他们来到这个宇宙的这个角落。
这里的几个种族见过他们的映像。巨人族建起庞大的军事帝国;温和而原始的人类则建起外观相似的城邦文明。那是这里的几千年前,对于奔忙在‘映射’途中的他们来说却只是几天前。
高度共振的“镜子”接纳了“映射”。如果 “镜子”达到临界点,“映射”会进入死循环,过程中产生的微型逆熵场将俘获最邻近的事物。而他知道临界点的位置。
他是一个科学家,一个梦想者。他的梦里诞生了我。

仿佛黑暗的潮水涌起又跌落,荒诞不经的梦境以其强大力量把佐尔冲击得疲惫不堪。静默了很久后,他起身走到窗口。这时他意外地看见戴纳身着盛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房。

他不知道她在深夜准备去哪,也不清楚他的梦是否明示了真实。他只知道,等待该结束了。

 

佐尔神情肃穆地摸黑走进戴纳的房间,关上门后他停顿了一下,辨认着镜子的方位。

“走之前也不打声招呼么?”

灯亮了。戴纳顶着一头柔光站在梳妆台前,三折的镜子和里面的世界在她的手臂下危险地闪亮着。她盛装打扮,梳着最正式的发型,表情前所未有的宁静,美得就像个天使。

佐尔屏住了呼吸,他看到镜子已经被摆成了奇特的形态,离临界点只差毫厘。

“刚才出去的不是我,而是我在第四维的映像,只有你能看到,因为你能看到比我们更高维的宇宙。”她抬起头朝佐尔笑了笑,“这个形态你很熟悉吧,你们把它叫什么?临界点?”

佐尔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告诉我,如果我让映射进入死循环,会发生什么?”

没有回音。

“泰洛和你都会从我们这里消失,我也会,对不对?因为我逃脱不了它转换时的逆熵场。我们会进入一个被循环禁锢的时空,说不定是地狱,也可能是天堂,有银色太阳和金色月亮,对不对?”

在佐尔单纯而机械的二十多年生命里从没遇到过如此艰难的境况。现在他毫不怀疑戴纳已经看过了他在Dazing的全部记录,并且从中明白了他的世界。尽管他不知她如何做到的,但显然她的确已经做到了。他紧握着拳,想过去把戴纳从镜子前面拖开,可他全身僵硬,毫无头绪。时机间不容发,而戴纳同样身手敏捷,还占据着最有利的位置。

“但是,”戴纳的声音罕见的温柔,“那只是一个猜想,一种可能性。也可能并没有什么映像和气泡里的世界,这只是普通的幻觉和梦,是否让它达到临界点都不能对明天产生影响。”

她朝佐尔投来灿烂的笑:“我们生活在充满可能性的世界,对么,佐尔?”

佐尔一跃而起,猛扑过去把戴纳从镜子前撞开。但镜子已经抵达了它的临界点。镜中的世界在瞬间进入了反复重叠的循环,镜框边缘泄漏的光芒骤然灿烂,又迅速黯淡,犹如节日的焰火,从狭窄的缝隙中喷薄而出。在这场美丽的微型焰火表演中,佐尔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抱住戴纳。

窗外,寂静的夜空被短暂的光辉照亮了一瞬。

 

5. 彼方

第二天,地球的居民们惊奇地发现,外星人突然销声匿迹。地表、近地轨道、外太空,无论庞大的泰洛舰队、地面战场上的机体残骸,还是长眠在反射点的SDF-1废墟和里面的美丽花朵,一切都像清晨的露水无声地消失在空气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同时消失的是那个古怪的外星俘虏,还有15小队疯疯癫癫的队长。这两人的失踪一度引起无数谣言,最有鼻子有眼的是说有人亲眼看到佐尔深夜进入戴纳的房间,带着她跳窗私奔了。军方严厉驳斥了这种无稽之谈,但戴纳的部下们深信不疑,因为她的卧室里整整齐齐,只有一桌的化妆品和最好的一套时装不见了。而对此最表示不屑的是肖恩,他一向认为军队里没有谁的爱情故事能比他的更浪漫。

第二次宇宙大战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幕了。人类的生活恢复了正常,失去了目标的远征军也陆续回归。没人知道战争开始和结束的真相,因为它和史书记载的太不同了。

梵沙和寒从戴纳的房间里拿回了穿衣镜。有时在晴朗的深夜,他们偶尔会看见镜子里隐现出另一个世界,那里有银色太阳和金色月亮,淡蓝群山和宁静的海洋,还有一个长着雀斑的金发少女,和白脸的紫发帅哥并肩漫步在满铺星光的海滩上。

 

——献给平行世界里的两个人

2004.12.25 于 上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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