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尾龙

In 天湾集, 弦洲

下一回满月西坠时分,如果你正在我家附近,请侧耳倾听。除去松涛起伏,露水滴落,夜虫呢喃,你还会听到一种乐声。清澈、轻盈、光润,叮叮铮铮,好似一排细小的水晶铃敲响,节律规整,显然并非出于自然。再请注意看二楼房顶,屋脊中央有一团窄薄的莹白。再稍等片刻,你就会看到它在浮动,变形,升起,隐约的边缘有点点白光竞相闪烁,仿佛脊瓦上掀起了一卷纱,一道烟,裹着渐强的金石之声,漫向月亮,融入夜色。

你肯定想不到,那单薄轻飘,看不清形状的东西是只小动物。确切来说,是我的宠物。琴尾龙。没错,他是一条龙。我说的当然不是腆着大肚子还撑了蝙蝠翅膀的那种龙,更不是它那猪肚象腿鳄鱼头的远祖。我说的是远东神话里那种纤长蜿蜒,有鳞有角、须爪箕张,威武而又优雅的龙。当然,你可能已经在高仿宠物店“穹五”的异域类柜台里见过它们的人工仿造品。“汉龙”,标签上这么写的。很贵。不过这条是真的。他叫恩戈。

琴尾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称呼。或许更该叫“隐身龙”。他两米长杯口粗的蛇身常常是透明的,不是普通的随环境变色,而是真的透明,光线会从他身上完全穿过去,只剩一道淡淡的轮廓,连影子都不剩。他也有不隐身的时候。那时他就成了一条背上有菱形金纹的红色小龙,长得和书里的汉龙很像,鹿角、驼头、虎掌、鹰爪,纤长的身体末端是近半米的大尾巴。和汉龙的火焰尾不同,他的尾巴是一弯优雅的U形,像一把里拉琴,甚至连琴弦都有,一根根尾刺纤毫分明的,顺着尾巴走势挺拔地舒展开。每个有月亮的夜晚,他都会躺在我钢琴上,把身体盘得像一板蚊香,单翘起旗帜般的大尾巴,用嘴角边两条虾须抽打尾刺,就像个乐手在拨动琴弦。乐声就这么随之而起,他一双溜圆锃亮的小黑眼珠期待地望着我,催我做出反应。有时我会弹些简单的旋律,跟他一唱一和。他来劲的时候,甚至可以自己奏出复杂的和弦来。但要注意控制情绪,一旦过了头,他就从来劲变成了撒泼,一边甩尾巴,一边展开身体在琴键上打滚弹跳,让钢琴愤怒地轰鸣,那我就完全没法工作了,而且一时半会儿还消停不了。为此邻居不止一次半夜三更跑来敲门抗议。

遇上满月夜,他就不甘于待在钢琴上了,他会从老虎窗钻出去,扒着水落管游到屋脊上。你想象不出他爬起来有多利索。顺便说下,他现在还不会飞。只有在满月夜的后半夜,他才有一点点会腾空而起的迹象。所以他才最喜欢满月夜。我猜。

平时,他喜欢晒太阳。大晴天里,在午后阳光照耀下,他会现了身,一团红灿灿地躺在后院草坪上打盹。常有过路人看到后啧啧称赞,问我:“在穹五买的吧?多少钱?”或者,“定做的颜色吗?很漂亮!”对门有个叫乔拉的小孩眼尖,一下注意到恩戈的尾巴,大叫:“汉龙的尾巴不是这样的!我记得不是的!”

我泰然笑笑,扔给乔拉一块糖。“山寨货,便宜点。总有仿得不太像的地方。”

上帝证明,恩戈才是彻底的真货。但这事儿说不得。

这也是我给他取名恩戈的原因。恩戈不是买来的,也不是捡来的,抓来的,他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其实天上掉下来的是他妈,一条足有四米长的成年龙。我不知道这种龙有没有公母之分,没准他们雌雄同体。总之,是她给了我恩戈,姑且就算是个母的吧。在圣诞节后不久的某个满月之夜,正当我在二楼书房里弹琴写谱时,这条龙妈从天上不知哪朵云上飞下来,钻进书房窗口,赖在钢琴上,昂头朝我瞪眼。我不记得当时自己怎么反应的了,也许很镇定,也许惊慌失措,也许压根就没认出这是什么东西。无论怎样反正都没持续多久,在一声仿佛能洞穿宇宙的高鸣之后,龙妈在琴键上轻盈地抖下了一个蛋。一个好像大号的露珠、会变形的水晶球一样的蛋。然后她就走了。再然后,可能是过了十来分钟吧,就在我拿着放大镜左支右绌,踌躇不决时,恩戈就来到了这个世上。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除了认为这是上帝的恩赐,我想不出其它理由为何偏是我能拥有这神奇的小龙。至于戈这个字嘛,作为一条将来必会威风凛凛的龙,金戈铁马之类的意象,本不该少的。也不能让他太娘们了不是吗。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摸索出恩戈爱吃什么。没有现成经验可用。一开始我尝试过猫粮狗粮,他都吃,但恹恹地不起劲。又试过把餐桌上的牛奶、面包、肉直接喂给他,他也一副爱给不要的德行。我也上网搜索过“龙食”“怎样养龙”等等,可搜出来的都是胡说八道,很怀疑那些人是不是连穹五的仿真汉龙都没养过。

后来到了春天,有一次我意外地把恩戈放出了前门,他转瞬游到前院硬地边缘那道窄窄的花沟里,隐身了。我吓出一身冷汗,慌乱地搜寻了好一阵,才发现他攀在篱笆上,得意忘形地现了身,正大口大口地啃蔷薇!我终于明白了,敢情我家小龙还是位香香公主,只爱吃花!这对我可算打击不小,靠吃花长大的龙能神气到哪儿去?很难想象当初那条威风八面的龙妈也是这样来的。

我用各种花养了恩戈大半年,他长得很慢,头一年里很艰难地长了二十几公分,瘦得像支笔。后来小家伙开始啃树叶,树皮。我感觉这简直有害虫倾向,不得已,出手强行制止。说真的,我是有点顾虑的,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很快我就发现这是歪打正着。恩戈跨进了发育期,他开始真心实意地吃肉喝奶了。看来,小龙就和小孩一样,婴儿时期吃的是最易消化的东西,然后才会开始真正的摄食。五年过去了,现在他已经快两米了。不知还要多久他会赶上龙妈的个头,甚至更大?这可只有上帝知道。

有时我想,等恩戈成年后,又会怎样呢?龙的寿命很可能比人类更长,等我离开这个世界,恩戈又何去何从呢?想到这里,我就有些伤感。听说有不少养宠物的老人会立下遗嘱,去世后遗产归猫狗,律师花钱雇人在老房子里看护已经无主的宠物。可鉴于恩戈的特殊情况,这么做似乎不太现实。我能想到的最大的一种可能性,就是龙族本身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回归机制,到了某个年龄点,恩戈会自动回归同族,或者龙妈会再次出现,和恩戈团聚。

若真能这样,那我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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