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的堡垒(5)

In 海上堡垒

让我们把视角转回红楼。毕竟除了合唱团之外,戴纳和佐尔就跟建筑城规学院的其他学生一样,会把几乎所有课余时间都耗在这里。

红楼的学生很少去公共教室,也不太去图书馆,除非是为搭识其他学院的帅哥美女。一般他们都躲在红楼里自成一国。

红楼的专业教室是寝室之外的第二个家,每到期中期末也会兼当寝室。教室里电视机、喇叭、电炉、热得快、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时不时还会出现被子、枕头、躺椅。当然红楼的专教毫无争议是全校最脏最乱的教室,就像红楼学生的寝室永远在宿舍黑名单上名列前茅一样。

红楼的专教一般能放28张课桌,桌面比普通课桌大1/3,可以平放下一块一号板外加水桶调色板颜料盒。桌下是储物柜和抽屉,桌前竖着挡板。挡板上大都贴了课程表、备忘条、照片、自己的速写;另外还锚装着高低两档搁钉,能让一号板以两种角度斜支起来。

一号板长期斜支的结果就是板上和板下两块空间渐渐变得天差地别:板上是精心裱好的正图,蒙着布百般呵护;板下则是荒草滋生、一片隐秘生物的乐园。若把板掀开,往往会吓人一跳。比如乔治班里有个男生的板下就曾住过一只老鼠,当那男生趴板上睡觉时,老鼠也在板下睡觉,两两相闻不相望,直到期末大扫除。

当然那是最极端的情况。相比之下戴纳算比较爱干净,很少把吃的东西放在教室里,还定期检查板下。所以她的课桌除了有时会受过境蟑螂的侵扰,有时会发现一些疑似老鼠屎的小颗粒之外,一切太平。

这天下午,戴纳正站在桌前赶A1的水粉表现图。期末大考刚结束,专教里又有多条被子陆续登场。红楼永远比其它学院晚放假,因为专业课交图总在考试结束一周后,大考结束的那天才是没日没夜通宵的开始。

戴纳昨天刚开了个通宵,至今没合过眼,正把电视机开得震天响,以防自己突然睡着一头栽进面前的小水桶。这时她的同班同学安吉洛·丹特走进教室,冲她说:“走走走,评图大厅里在评大二的期末作业。”

安吉洛个子极高,但非常匀称,就是那种标准男模身材等比例放大1.1倍后的模子。戴纳即使穿了10厘米的高跟鞋站在他身边,头顶也只到他的肩头。随便站在哪个队伍里,他总是回头率最高的那个,随便放到哪个教室,他总得坐最后一排。他是学院里唯一的体育生,每学期一两门不及格那种。而戴纳坐在第二排,尽管常常逃课,好歹算个优秀生。本来两人没什么来往,可自从戴纳发现安吉洛和乔治同在校篮球队,安吉洛甚至还是球队队长时,她立马就成了安吉洛桌旁的常客。

“丹特同学,钢结构作业我可以借给你抄,请问你能带我去看你们训练吗?”

“安吉洛,素描我帮你补,你教我打篮球好不好?”

“安吉,建筑史我替你报到,你跟我说说你们训练的时候有很多女生去看乔治吗?有美女吗?”

安吉洛说:“美女是不少,不过都是来看我的。你瞪我干吗,不相信自己去看呗。”

如此这般没多久,安吉洛就不好意思了。毕竟他也是个有模有样大男人,小女生有求就该必应,讨价还价说不过去。但戴纳非坚持要有来有往,其实就是不想欠人情。渐渐的,冷冰冰的交易终究带上了感情色彩,两人真的成了哥们姐们。

这回对安吉洛的热烈建议戴纳头也没抬:“小孩子的作业有什么好看的。我赶时间。”

安吉洛打量她:“你这样站了多久了?”

戴纳想转身,但一动腰腿就疼。“从早上到现在。”

安吉洛说:“得动动了。走!”

戴纳说:“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美女,让我陪着去看哪?”

安吉洛直乐:“聪明!快点,别枉费我以前陪你看乔治那么多次。”

戴纳说:“你不怕美女看到有我陪着你会受打击么?还是你想搞吃醋战术?”她不情愿地把水粉笔扔进小水桶,给海绵浇上水盖在颜料上,活动一下筋骨,才趿上拖鞋,磨磨蹭蹭跟着安吉洛下楼。

评图大厅在底楼。之前说过,红楼是一栋巨大的回字形大楼,其实是一大一小两个回用入口中庭扣在一起,小回是办公室部分,大回两侧上下各四列教室围合着当中一整块巨大空间,从底楼到顶楼依次是:评图大厅、机房与资料室、学院舞厅、美术大课室。评图大厅实际上就是一个展览大厅,每面墙永远从上到下挂满了图。平时,这里展出的是一些涉外交流设计、竞赛、学术性项目、重要市政项目的作品,不定期更换主题;到了期末,就会随便选一个年级,把四个专业所有人的作业都挂在这个大厅里,进行公开的评图打分。

公开的评图打分基本上就是一场聚众围观挨骂挨批挨嘲笑的过程。每个人都逃不掉。尤其在大学时期图不惊人死不休的氛围里,多凭感觉、没有客观标准、神神道道、需要“悟性”“灵气”远甚于理性和知识的艺术类创作,一个个被批到狗血淋头是常态。少数老师比较客气委婉,大部分老师则很冷酷,极尽嘲讽。所以有时学生和老师就会结怨,甚至起冲突。戴纳知道的一个最著名事件是她上面三级的某师兄,毕业设计时指着当时带他专业课的副院长夏占说“你根本不懂设计”,朝一张空白卡纸上扔了只烂番茄就交上去了。后来他学位都没拿到,却不妨碍他一毕业就被好几个名院抢着要。那人就是个传奇。

当然这在低年级小朋友身上是不可能出现的。他们既轻狂,又无自信的底气,既会嘴硬挑战权威,又在心里渴望赞许得要死。

戴纳和安吉洛走进评图大厅时,尖酸刻薄冷嘲热讽的评图过程已经结束,大厅里东一堆西一摊就满是这样的小朋友。其中夹杂着很多更小的大一小朋友,在他们看来大二学长们的作业就像天书般可望不可即。戴纳依稀记得自己刚进大一时,听到一张卡纸要几十块三支针管笔要几百块就两眼发直,那时懵懵懂懂的傻样至今历历在目。

当然还有不少高年级生在场,刚从大一大二幼稚羞怯的泥潭里跌爬滚打出来没几天,就急急忙加入老师的阵线,一边以一种上帝般的视角对后辈晚学讥诮批判,一边大模大样拿相机把自己觉得好的作品拍下来。

在这样一片闹哄哄中,戴纳四下一张望,一眼就看到一个穿橙色风衣的姑娘,在一群平凡的男女里卓尔不群地跳了出来。不算超级大美女,但五官极其精致典雅,深绿色长发毫无修饰,清汤挂面的直垂到肘部;大冬天的不怕冷,只穿风衣,那么鲜艳的橙色,加上里面薄毛衣的天蓝色,如此高难度的色彩搭配在她身上却特别妥贴协调。

戴纳问安吉洛:“是这个?”

安吉洛嗤笑:“拜托,头顶够不着我鼻子的免谈,亲都亲不到。”

戴纳举起手从自己头顶到他鼻子下面比了一下:“嗯,起码得1米75。那这是谁?”

安吉洛说:“我怎么知道!”

从这句开始,她和安吉洛就走散了。安吉洛像座灯塔般轻而易举地挤开人群长驱直入,戴纳却还扭着头,好奇地端详那个站在人群中心的绿发姑娘,研究她配色的诀窍,连安吉洛到底在接近哪个目标都没注意到。

然后她转回头,看见面前从上到下挂着的三张图。她快速扫了一眼。

她忽然来了兴趣。

三张图都是全黑白的竖排版一号图。粗看上去它们一起拼成了一个极其复杂、上下均衡而又不对称的整体结构。一个长得像长条形迷宫的平面构成。但她觉得那其中似乎有种奇异的乐感。她仔细再看,它的基本单体是字母。回转曲折的线条构成的字母,不太容易发现,但只要发现其线形规则就可识别。

戴纳他们在大一时也做过类似的作业,叫字母造型设计,每个人把自己的姓名字母拆散,或嵌合或扭曲或铰接或垒加,建成一种既有雕塑感,字母结构之间最好还能具有某种逻辑关系的三维造型。戴纳当时的作业至今还挂在走廊口的橱窗里展览,她自己也相当满意。但那和面前这个显然不是一个级别的设计。

她读着这座疏密有致的迷宫。它好像还能读出内容来,一篇短文,一首诗词,或者一首歌,设计者随手摘来哪一段,谁知道。迷宫的路径有明确走势,沿着看下去,文字的字面意思很快就忽略不计了,她发现在字母和整体构成之间,还浮着另一个层次的结构关系。

她在入口和第一个平面节点之间来回看了很久。

她又闭目想了半天,一只手开始慢慢打拍子。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是某种节奏,不规则,短而有力。不知用摩斯电码来解会怎样。但她觉得藏在里面的应该是个歌唱性的韵律,那就是方才那种乐感的由来。它可能是个词牌,可能是首歌,更可能是为追求图面效果而解构重组后的跳跃的不知所谓的片断。

戴纳知道有人光凭别人手指打的节奏就能分辨出那是什么曲子。她可没那本事。

她只是觉得它有点眼熟。或许是耳熟?

安吉洛不知从哪里又挤了回来,显然没多大进展,顶多就是拿到了个联系方式。他站在戴纳旁边也跟着看。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在专业上戴纳看什么他就该看什么,一定不会吃亏。

他说:“这些回形针是什么意思?”

戴纳哂笑:“什么回形针,这都是字!字母!你不认字啦?”

安吉洛说:“瞎说,这哪里是字?”

戴纳本想挖苦,但一想到安吉洛的背景,据说他高中的某个同队直到高二还在把“愚昧”写成“鱼妹”,就改用了一种循循善诱的口气:“这当然是字啦,虽然不太好辨认,但是仔细看一下还是能看出来的。这不仅是字,连起来还能读出意思来,喏,从这儿沿这路径看下去。至于内容嘛,写得不怎么样,一个又美丽又神秘又有点悲哀的老套场景,这个太好理解了。难的是这里:你看这个排列,这边松,到了这边就是前面的三倍,到了这边又松下来,到了这里又有个转折,所以它一定是有种旋律在里面的,应该可以唱出来。老实说我觉得这节奏很熟,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

她一边给安吉洛讲解,一边顺着自己的思路,越说越来劲,“啧啧,这要是能应用在建筑上,凝固的音乐就名副其实了。你记得上次老尼穆的课吗,老头子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是个伪命题,是一句屁话。他才是放屁。这回我要驳倒他。你带相机了吗,把它拍下来。”

“我没带。”安吉洛听得晕头转向,很尴尬,但仍逞强,“这帮小鬼,搞什么名堂,他们工造怎么还做这样的设计?工造不是该做产品造型的吗?产品在哪儿?”

戴纳还没回答,身后有个人说:“这是平面设计。我们有平面设计方向的。”

戴纳一听到这把柔和的男中音,顿时哑了。她一回头,就看见一副洗得雪白并认真扣好的衬衫领,稍往上是一个刮得很干净的有棱角的尖下巴,再往上,眼镜后面一双眼梢很长的紫眼睛,一头略带天然卷的紫发。站在她身后离她不到半米的,果真是佐尔。他站得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衬衫上奥好洗衣粉的味道。先前安吉洛说的话忽然极其不合时宜地蹦了出来:头顶够不着我鼻子的免谈。显然她的头顶肯定够得着佐尔的鼻子。她马上就被这想法吓了一大跳。

然后她又冒出一个更吓人的念头。她赶紧再看那套图。三张图每一张的最下面最不起眼的右角,用仿宋体写着一行正紫色小字:N7工造佐尔·普莱姆。比针管笔粗,针管笔也没有紫墨水,估计是用鸭嘴笔加颜料写的。

戴纳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自己竟然在人家的作业前灵魂出窍呆了半天,还差点想拍照留念。天知道佐尔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这回就算丢人丢到家了。她随便“嗯”了一声,左右瞄了两眼,想找个机会拉安吉洛溜走。

安吉洛偏不接翎子,说:“原来是这样,你们工造有几个方向?”

“三个。产品、平面、环境。”

安吉洛由衷地说:“我们建筑也做过平面设计,但比你们浅得多。你这个很强,我真的看不出是什么场景啊旋律啊。”

佐尔微笑道:“没什么,基本上没人看出来,连老师都是,刚才还在批评我呢。这该算是我的失败。设计不是为了让用户动脑筋猜谜语的。”

戴纳很想说:哪里需要动脑筋猜谜语,这设计意图很明显,信息传递也有层次,我早就看出来了,看不出来那是他们的失败。

但对方不是别人,是那个佐尔。她忍了忍,什么都没说。

安吉洛却高兴地笑了,朝他伸出手:“L5建筑,安吉洛·丹特。我知道你,你是排球队的吧。”

“N7工造,佐尔·普莱姆。”佐尔说。

戴纳被晾在一旁浑身不自在。方才她还在指点江山侃侃而谈,一转眼就成了跟班靠边站。而佐尔看都不看她,更让她觉得自己多余到碍手碍脚。当听到安吉洛说:“下次我去看你们比赛”时戴纳就真的瞅个空子溜了,一边想着男生的友谊来的真是快,快到怪,一边极其不情愿地喟叹那一整版尚嫌稚气却惊为天人的韵律迷宫,后悔没有趁中午没人的时候下来拍照,一边又在奇怪为何那么明显的线索其他人都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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