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学期一开学,戴纳就开始当心起楼上楼下的动静。过去她只关注自己门前那条走廊里的内容,但自打上学期评图大厅之后,她就多了个心眼。在楼梯上碰到认识的人,若只当没看到,实在不礼貌,可她又的确不想跟对方敷衍,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避开。
她和佐尔在红楼里的相对位置是这样的:她的专教在二楼第一间,靠窗第二列第二排;头顶上就是佐尔的专教,靠窗第二列最后一排。他们之间隔着两张桌子、一道楼板。直线距离很近,碰上的几率很大。
但幸运的是佐尔似乎很少在红楼的公共楼梯上出没,也不知是他不常来红楼,还是一来就窝在专教里不动弹。总之她在红楼里就几乎没见过佐尔。
她反倒发现了另一个出镜率相当高的人:肖恩·菲利普斯。
肖恩是K7景观设计的学生,专教在底楼走廊末端,旁边就是副楼梯和厕所,在红楼里是位置最差的一间,常被别的教室取笑为“阴沟角”。但这并不妨碍从阴沟角里飞出只金凤凰来,也不妨碍这只金凤凰上蹿下跳满学院地跑。
有时候,戴纳会看到他在大楼正门外,半骑在一辆蓝白色山地车上,斜挎个书包,等人。那姿势摆得很标准,像在打广告,并不断和路过的女生打招呼。
有时候,戴纳会看到他在入口大厅的公告栏转悠,一边看,一边给旁边的女生解释,声音很大,口气很肯定,就好像他本人就是公告发布人一样。
最常见的,是他在底楼到三楼之间的楼梯上跑上跑下,手里不是拿着羽毛球拍,就是乒乓板,要不就是手指头支着个排球转。排球轻,不像篮球那么好转,但他转得很稳,表演马戏般招摇过市。还有一次她甚至看到他拿着个呼拉圈跑下楼去,让她不禁很想跟下去看看他到底要干吗。
戴纳第一次在红楼认出肖恩,那还是在大三上。当时肖恩就站在大楼正门外大台阶顶端的钢雕旁。那座钢雕是用一个连续体块拗成一大一小背靠背的两块三角形,寓意三位一体,是二十年前某一届毕业生赠给红楼的纪念品。肖恩人高,站那里头顶几乎够到了小三角尖,书包也挂在那上面,双手交抱在胸前,看着远方,不动。戴纳以为他是在出神,走近了才发现他眼珠到处转,原来只是在摆造型。
肖恩一瞥见她,立刻收了造型转过身来,非常热情地自我介绍:“嗨,戴纳·斯特林评委,还记得我吗?我是肖恩·菲利普斯。”
戴纳笑着说:“记得记得,‘泰洛代表我的心’。”
肖恩说:“对。不过我说的是上学期的卡拉OK赛。我就是那次的第一名。”
那场比赛留给戴纳的唯一印象就是佐尔,其它什么都不记得。她说:“啊,那时就是你啊,我都忘了,不好意思啊。”
肖恩笑得有点尴尬,似乎在说,不记得第一名我,你还能记得谁呢?
戴纳说:“哎,佐尔那次真是喧宾夺主了,你没关系吧?”
肖恩恍然大悟的样子,马上大方地说:“当然没关系。我和他现在是好朋友,我也在排球队,我是主攻手,他是二传手。什么时候你有空,也来看看我们比赛啊。”
戴纳心想:佐尔那样的人也会有好朋友?嘴里敷衍:“好的,好的。”
“合唱团的别人都来过,就你没来过呢。”肖恩说。
戴纳心想:这个男生也真自恋,这么关注自己的受关注度。她说:“每次你们比赛,都和篮球比赛冲突,我也是没办法。”
肖恩笑了:“哦,非要去看沙利文打球不可呀,好吧,了解了。”
戴纳说:“你也知道?”
肖恩意味深长地笑笑:“谁不知道?”
就这最后两句对话让肖恩给戴纳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戴纳觉得肖恩是一个非常自来熟,人来疯的男生。如果佐尔像肖恩一样乖巧可爱,他也根本不会得罪她。
肖恩尽管轻浮轻佻,却相当光明磊落,人人都知道他到处留情,开学就这么短短时间,戴纳已经好几次看见他和不同的女生出没。每一个都显得很开心,其中有几个还和他手牵手。据诺娃说他之前还有一个校外的正式的女朋友,已经分手,仍藕断丝连。戴纳听得啧啧称奇。连乔治都没这么花心。乔治至今还在弱水三千独取一瓢地装情圣,也难怪上回考试时肖恩一上场就把他给镇住了。
但也人人都知道肖恩对M5城规的玛丽·克里斯托特别有兴趣。这不奇怪,玛丽既漂亮,又酷,是M5城规出名的冷美人。戴纳刚和玛丽认识没多久,有一次新租来的电脑无论如何打不亮,正骂骂咧咧找单据准备送修,恰好玛丽跑来她寝室借歌谱,看到如此,二话不说打开机箱,拔卡拔线头,再一个个重新插回去,一会儿就起死回生了。那时候学生刚开始普及电脑,都很手生,会修修弄弄的人很少,戴纳一见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玛丽说:“什么地方松了而已。这点小事,完全可以自己解决。我最烦有些人动不动就找男生修电脑,做这做那。”
戴纳更是万分仰慕,立刻声明:“我从来不找男生帮我干活。”
这基本不算大话。戴纳向来不肯欠男生人情,女生的倒是经常欠。
认识久了,戴纳就知道玛丽不是不肯欠男生人情,而是压根看不上男生。所以那次招新时,面对肖恩突如其来的挑战,玛丽措手不及,忽然表现出了某种程度的羞涩和纵容,让戴纳相当吃惊。她本以为玛丽一定会当头痛击回去的。
显然她了解得不够。也可能是她没了解错,只是事情本身在起变化。似乎自从这个低她们一级的肖恩一出现,事情就开始起了变化。
这一天玛丽又到戴纳教室里来找她玩。戴纳正在给这学期第一个水粉临摹做前期准备,也就是裱纸。裱纸是个入门活,把一张水彩纸放画板上,倒上水浸透,充分膨胀之后,擦干四边,用复印纸或者牛皮纸裁的宽纸条沿着边贴在板上,再等它干透。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关键在于水候的掌握。有些人不动脑筋随手就裱好,有些人倍加小心却总跨不过去,不是浆糊不够没贴牢,边缘起皱,就是气泡没赶干净,纸面起拱;不是水太少,等于白裱,就是水太多,干透后崩裂。戴纳班里有个同学的最高纪录是单次裱坏7张水彩纸。
玛丽进来的时候,戴纳已经完成了大部分步骤,正悠闲地坐在高凳上,晃荡着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吹风机吹四边的贴条。玛丽看着看着忽然说:“我刚才在楼下碰到佐尔了。”
戴纳:“嗯。”
玛丽说:“他拿着个排球。”
戴纳:“哦。”心想:这是诺娃附体了?
“他们排球队明天去麦克罗斯大学比赛。”
戴纳说:“这么早?这不才开学么?”
“初赛。我和诺娃都准备去看,你去吗?”
戴纳想起以前肖恩说的话,才恍然大悟。玛丽这哪是去看佐尔,她是去看肖恩。和诺娃不同,她就是这么拐弯抹角,连肖恩的名字都不肯提,还假借什么“佐尔”。
戴纳哈哈一笑:“你们看你们的,我看我的。”
玛丽脸都红到耳朵了,自己还不知道,故作平静说:“人多点,热闹点。给他们打打气。”
戴纳说:“嘿嘿,别看到我来气就好。我还是不去了。”
玛丽表示遗憾。
说实话戴纳不太理解玛丽这样骄傲矜持的女生,怎会被轻佻的肖恩打动。莫非玛丽有索尔蔷格的潜质,甘愿等待她的培尔银特花天酒地周游列国,只消他逢人说一句我的最爱是索尔蔷格再总有一天会浪子回头就行?
她去问玛丽,玛丽当然笑而不答。后来还是诺娃跟她透的风。诺娃和肖恩已经混得很熟,又和玛丽寝室的人很熟,虽然她人不属于红楼,可心却属于红楼,知道的事比她们哪个都多。诺娃说肖恩其实只用了一个很土的办法。
“上学期肖恩过生日那天,他谁都没找,半夜12点就跑到玛丽她们窗下,唱《今天你要嫁给我了》,还说今天我把一整天都送给你了。”她吃吃地笑,“后来他真的粘了她一整天,赶都赶不走,直到晚上玛丽刚准备搭理他,12点就到了,他又一下子跑掉了。”
戴纳说:“昏倒!”
诺娃继续笑:“她们寝室的人都叫他灰王子。”
戴纳想象那场景。漆黑的夜里肖恩站在女生楼下,放开他那情歌王子的嗓音,一整排一整排熄了灯的黑洞洞的窗口里都有女生听得咯咯傻笑,惟有一个躺在上铺的姑娘虽然绷紧了脸,却知道他嘴里吐出的正是自己的名字;第二个漆黑的夜里,小伙儿像来时一样突然消失,留给姑娘一个充满问号的背影。有问号才有下文。辣手的肖恩。
诺娃说:“哎,要是有人也在楼下对我唱就好了。”
戴纳嗤笑。的确是很土的办法。是否有效只取决于被使用者对使用者本来的感觉是怎样的。要是乔治跑她窗下献唱,就算是一把上不了台面的猫嗓子,她也会心花怒放;可若换成是别人跑来,比如鲍威尔,再唱得光辉灿烂,她也非得关窗拉窗帘,或者点着他脑门说“有病”不可。
不过诺娃又并不看好这一对的前景。“玛丽搞不定肖恩,”她很有把握地说,“肖恩太喜欢玩了,心思太活了,玛丽这么单纯,怎么能搞定?我觉得我都搞不定他。”
戴纳吓了一跳:“啊?”
诺娃说:“你是不知道,玛丽跟我说,肖恩有一次问她,他说诺娃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还说你看我这样的诺娃会喜欢吗。”
戴纳说:“啊?他什么意思啊?”
诺娃笑:“你说呢。”
戴纳心想,那玛丽岂不是要气死了,肖恩明知道玛丽喜欢他,还问她这问题,简直匪夷所思。他到底是说真话还是在故意逗玛丽。她说:“这些男人啊。”然后她又想,玛丽也真会把这话传给诺娃的,诺娃也真会把这话传给自己的,也是匪夷所思。这些女人啊。
直到毕业戴纳都始终没去看过排球队比赛。她只听诺娃周期性地跟她描述这场比赛如何如何,那场比赛如何如何。玛丽说得比较少,常常是在一旁边听边笑,偶尔也会犹犹豫豫地开口想要表示些什么,但说出口的却是绕来绕去不着重点,让戴纳完全听糊涂。然后诺娃就会偷偷告诉戴纳,其实是这一场肖恩表现得特别出色。
不出戴纳所料,佐尔对啦啦队的态度也远不如肖恩可亲。有一次诺娃气呼呼地告诉戴纳说,她们辛辛苦苦骑车去麦克罗斯大学看比赛,结束之后佐尔连招呼都不打,换好衣服就自己走了;而肖恩就一路陪她们说说笑笑回学校。
戴纳觉得这佐尔可能是有点社交障碍。可上次看他和安吉洛聊天似乎又没什么困难。也许是异性社交障碍。佐尔和肖恩和乔治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三种人。乔治唯我独尊,只希望被别人众望所归;肖恩,既喜欢别人关注自己,也很关心别人的鸡毛蒜皮;佐尔,目前看来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也不想别人在意他。
她想,这人就这闷德行,这和当初那个传说中对合唱团大放厥词的形象似乎对不上号。也许是误传,甚至是造谣?她又想,也许以前是真的错怪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