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合唱团,你会看到这样一个布局:占三分之二个大厅的是又宽又高的折叠合唱台阶,坐满了人,从地面一直排上去,最高处的人站起来一伸手就能够到天花板。在六排升起的木台最上边靠墙的最左边,坐着一个严肃认真、衣着一丝不苟的男生;在木台最下边,也就是最前排,靠近钢琴的最右边,坐着一个心不在焉、衣着随便的女生。
这就是佐尔和戴纳在团里长期的相对位置。他们之间,无论从地理还是从心理,从音高还是从音色,都隔着几乎整个合唱团的所有人。
不过最近情况在悄悄改变。
上次那个周日晚上的闹剧之后,戴纳的同班同学都讥笑她和姬儿为“两个人都在自作多情。”两个男生为一个女生大打出手早已是永恒的经典谈资,两个女生为一个男生你死我活这种话题自然也不遑多让。
安吉洛尤其起劲,他说:“哪天你要和她谈判,或者决斗,带上我啊,我一定做你坚强的后盾。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戴纳翻翻眼睛,不理会。
安吉洛又说:“哎,怎么没有女生为我谈判决斗呢?不用很多,一场就行。”
而乔治也证实了同学们的判断。他对戴纳和姬儿的争斗表示既压力很大又事不关己。他说:“为什么大家不能只做好朋友呢?只做好朋友多好!”说这话时他垂着头,双手握拳抵桌子,作痛苦万状。听者无不动容。好几年后他跟戴纳回忆起这段混战一场的过往时,他又是这么说的:
“那时还是很有意思的,现在,哎,没劲透了。”
不过戴纳倒忽然变得很豁达,随便同学去笑,随便乔治去说不痛不痒的风凉话。不知怎的,那个晚上有某种神秘的宁静和清凉,似乎已悄悄地起了作用,让她那斗志昂扬而又空荡荡无所依靠的胃好像熄了火,落到了实处。
过了几天她把这事的细节告诉了诺娃。诺娃笑得直不起腰:“好险哪,佐尔,差点就当炮灰了。”
戴纳说:“当了炮灰也是活该,谁让他没事儿跑去合唱团呆着,浪费我感情。他不会在自己专教里干活吗?”
诺娃说:“你们专教不够地方写横幅呀,难道让他趴地上写吗?再说他也不知道你周日会提前回学校还跑到南校区去呀。你真不讲理。”
戴纳说:“嗯,也许吧。”
诺娃说:“也许什么?”
戴纳勉强说:“也许是我不讲理吧。”
诺娃咯咯直笑。“戴纳也会认错,真难得!”
戴纳又翻翻眼睛。
五月,合唱团的排练开始密集起来。公民广场的市音乐厅已经安排妥当,音乐欣赏会的场地也落实了,在校外南十字新村的工会俱乐部大厅。两个都是乔治去联系的,乔治交友广泛,在市交响乐团都有熟人,还为欣赏会请了市电台一档古典音乐节目的女主持人来当嘉宾。而在这之前,戴纳一直没有真正切身体会到乔治的路道有多宽。
现在在合唱团外,她和乔治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多了,尽管纯粹是公事公办。乔治向院办借了一间空闲的画室,在顶楼朝北,晚上6点到10点之间可用。一帮人每天晚上在那里开会讨论,又写又画,累了就拽把躺椅躺下来,透过头顶的天窗看星星和薄云。那时初夏将至,南十字附近的夜空晴朗干净,还可以看到不少星星。
但戴纳从未在画室碰到过佐尔。她只是每天到了画室会看到他新交来的草稿。据说佐尔每晚都有课,并且神奇地从不逃课。他总是上课前过来交稿子,上完课直接回寝室。而戴纳总是8点才来画室,因为乔治特磨蹭,8点之前常常连晚饭都没吃好。
差不多就从这时起,乔治对她的态度明显好起来了。他会在没事相求时也主动跟她打招呼了,他会直呼她名字了,他也会直接跟她谈音乐谈建筑了。而在这之前,他向来只和鲍威尔、拉迪尔他们谈,当她是个普通听众,她非得插嘴才能让他正面回答她。
在和那个市电台女主持人第一次面谈之后,他乐呵呵地扭头对戴纳偷偷说:“没想到她居然喜欢切利比小奇。她能喜欢他啥?我看是喜欢他长得帅吧。”
戴纳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不像乔治那样对指挥家有强烈的个人偏好。她只觉得那女主持人很漂亮,那是一种学生仔表现不来触及不到的漂亮。因此乔治对其欣赏品位的质疑就让她很乐。
又有一天下午,乔治在上场打球之前把书包和上衣放在她面前,说了句“帮我看一下”。就这么五个字,戴纳开心了好半天。
当然她知道其实这说明不了什么。
这天晚上是合唱团和管弦乐队第一次合排的日子,萝卜胎市东北区正巧在下大雷雨。这次的雷雨云特别近,闪电之后紧跟炸雷,不停地劈,像要把所有人和房屋都劈开,在南十字这种建筑低平稀疏的空旷地带,就更显得恐怖,不到7点偌大的校园里已经人迹罕至。
但戴纳非出门不可。她原本打算晚一个小时避过锋头再去合唱团,因为管弦乐队9点才会到场。可乔治一个电话打进她们寝室,说了句:“你怎么还不来,就等你了。”她就立刻穿上雨衣,一头冲进密不透风的雨幕。
五分钟后戴纳独自走上了白茫茫一片的爱校路,头顶是一个接一个的滚雷,像直接打在她头上,脚下是开锅般的一地水。雨直接连着天地,打在路面仿佛倒长起来的白色森林。她战战兢兢地在这座森林里迈了十几步,感到雷声似乎比她刚出门时更密更猛。她马上后悔了。莫非她刚好是赶在雷电最凶悍的时候踏上了这条全校最空旷最宽阔的大路?也许她应该退到哪座教学楼里去,躲一阵再走。
这时她看到前面十几米处有条人影,被密集光亮的雨丝勾得细长,在两侧路灯朦胧惨淡的白光下显得特别风雨飘摇。从相对距离的变化来看他也在朝前走。戴纳心想,前面还有一大段路才到校门口,这么大的雷,你还往前走?一边想,一边就跟着走。
那人高啊,比她高一头,这条大道上就他们两个人在走,若有雷劈应该会先劈他吧?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她拼命朝前走。那人走得比她快,她就紧赶慢赶,生怕那根标杆般的背影就此消失。但也不能离得太近,太近了估计会把她也劈到。她就跟那人保持十来米远,一路趟河涉水,穿过无边无际的雨之森林,经过好几个路口。雷声神奇般地远去了,那人居然一直都没有拐弯,毫无分道扬镳的迹象。这让戴纳莫名奇妙地很高兴。等到那人走出校门,过马路,进南校区,直冲大学生活动中心走去时,她才恍然大悟:人家也是去合唱团的。
然后他们一前一后走上了台阶。那人把雨衣脱了下来,在室内透出的灯光下,他弯曲的发梢外缘呈现悦目的紫色。戴纳一看,脱雨衣的动作马上卡了一下。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佐尔。他回头看看她,平淡地说:“是你啊。”
是你在一路跟着我啊。戴纳怀疑这才是他没说全的话。
她有点尴尬,自从那个周日之后又过去了几周,他俩还没再次单独照面过,至今仍保持着在合唱团里视若不见的平行世界状态。若是在过去,碰到这种情况,她根本不会搭理佐尔,估计佐尔也不会跟她招呼。
但这回她想了一小会儿,终于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朝佐尔一笑:“对,是我。你好吗?”
佐尔显然有点意外。他未必真的知道她和他有过节,本来就没几个人知道,但他总会本能地感觉到戴纳一直在冷落他。他怔了一下,便也笑了:“我很好。”一伸手,示意她先走。
他们又一前一后走进合唱团,只是顺序掉了个。大厅里稀稀拉拉,人不多,可能都在哪里躲雨。钢琴前依然人满为患,几个戴纳叫不出名字的低年级女生簇拥在那里,把琴后的乔治完全遮住了。钢琴旁放着一张课桌,一边是鲍威尔,对着人头勾花名册,另一边坐着合唱团的指挥爱默森老师,慢悠悠地在喝茶。
爱默森个子不高,光光的脑门锃亮,是个热情快乐,非常戏剧化的小老头。他其实不是南十字大学的老师,他是南十字专门从柳浦艺校请来的合唱指挥家。快70的人了,坚持不肯要南十字出钱给他专门订出租车,每次都自己骑自行车来学校,多少年风雨无阻。早在戴纳他们入学之前他就在这里带团了,经历过南十字合唱团最惨淡的时期,从未打过退堂鼓。学生喜欢他,他也喜欢学生。当然在所有学生中,爱默森就像很多老师一样最喜欢乔治。乔治不但弹琴好,还精于伴奏,为人又乖巧,一有空就去柳浦艺校帮忙伴奏带学生。曾经有人看到爱默森骑车后座带着乔治在校园里招摇过市。这事一度在合唱团里传为特大笑料。总有人揶揄乔治,说爱默森是不是想把自己的孙女许配给他。爱默森的小孙女才十二三岁,但从戴纳多疑的眼里看来,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此时爱默森一抬头看见戴纳和佐尔从门外走进来,笑眯眯道:“戴纳,佐尔,迟到。”
本来没人注意到他俩一起进来,被爱默森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连乔治也从钢琴前那堆女生的缝隙中探出头看了一眼。诺娃更是恨不得把一张脸从第一排直接甩到最后一排到大门口来看个究竟。戴纳一眼看到她那双瞪圆的黑眼睛,就知道等会儿有的说。
幸好他们刚坐定鲍威尔就开始了一段慷慨激昂的动员词,让戴纳暂时避免了一番唇舌。动员词本该等全体到齐之后再说,可能鲍威尔自己都觉得写得有点肉麻,所以才挑人少的时候先练练场。他是特地等戴纳来了才开始的,因为戴纳一直都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其实不消他说大家也都知道这次他和乔治上窜下跳大办合唱专场的真正目标:这一阵子萝卜胎市正实行高校社团联合化,东北片的麦克罗斯大学、南十字大学和西南片的新生代大学都在竞争全市高校合唱中心,也基本势均力敌。这件事年底就会见分晓,所以年中的南十字合唱专场就显得尤为重要。也因此乔治费尽心思要办一个音乐欣赏会来先期造势,鲍威尔还发动了学校的管弦乐队、舞蹈队一起来同台演出。
9点时,大雨基本停了。合唱团的人早已到齐,管弦乐队的人也到了。戴纳对别家社团向来漠不关心,在这次合唱专场之前,她都不知道南十字有一支管弦乐队,自然更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人物。管弦乐队进场的时候,她正在小办公室里喝水,听到动静才跑出去看。
黑压压攒动的人头中她一下子就看到了一套很眼熟的色彩搭配:素直的深绿色长发,鲜艳的橙色,柔软的天蓝色。再看一眼,上学期末在评图大厅里的那张卓尔不群的精致的脸又一次跳出来了:姑娘这回没有穿风衣毛衣,换成了吊带衫和短裙,依然高难度,依然游刃有余。
诺娃忽然在戴纳旁边冒了出来,叹息一声。戴纳诧异地回头:“你干嘛?”
诺娃朝那堆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瞧,他同学。”
戴纳一头雾水。不过她立刻就明白了。就这么短短两分钟,那姑娘就像磁石一样吸过去了一圈人,有鲍威尔,肖恩,布朗,拉迪尔,她熟悉的男生几乎都过去了,就差一个乔治。戴纳不得不承认对此她暗中很庆幸。当然还有佐尔。这才是诺娃叹气的原因。佐尔站在那儿,很自然地和那姑娘有说有笑。戴纳印象中好像没见过佐尔笑得这么多。
诺娃幽幽地说:“她叫缪西卡,佐尔的同班同学,管弦乐队的队长,学校广播台的台长,他们班的班长。”
一连串“长”差点让戴纳笑出声来。她想,我怎么从没听说有这号人物在我们红楼里?她拍拍诺娃的肩膀,很想开个玩笑,又想安慰几句。但她忽然发现,自己词穷了。其实是什么“长”都无所谓,关键是人家佐尔的班里有这么一个女孩存在,她说多少安慰的话也都是白搭,都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