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纳第一次接到佐尔的电话,是在诺娃的寝室里。
那一阵诺娃正好有个同班男生在追求她,时常电话来骚扰。那人名字比佐尔更怪,叫科莫多。
戴纳说:“什么多?”
诺娃说:“……科莫多。”
她正坐在上铺,修长的双腿从床沿挂下来晃悠。戴纳则坐在对面床位下的书桌旁。仿佛感应似的,电话铃响了。
诺娃马上收起双腿,一翻身蜷进床铺深处,抓起枕头蒙住头,又从枕头下伸出一只手,朝戴纳拼命摇。
这种夸张表达拒绝的肢体语言让戴纳有些好笑,对她来说,接到这类电话只需心平气和地说声“没空”,“没兴趣”就好了。就算碰到追问“何时才有空”的,一句“一直都没空”也可打发。如今谁都不是公主王子,倾国倾城,大部分人也都有自尊心,暗恋的多,明追的少,除非有意纵容,穷追不舍的现象不会无故发生。
但人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戴纳笑笑,拿起听筒。滋滋作响的电流声里夹杂着一个严肃的男声:“请问萨托里在吗?”
她说:“不好意思,诺娃不在,你哪位,等她回来了我会告诉她。”
里面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那人说:“……是戴纳?”
戴纳一愣,心想这什么多怎么可能知道我是戴纳。但一转念她就明白了:“你是佐尔?”
她还没来得及扭头,上铺已经高叫起来:“等等,等等!我在的!”诺娃一骨碌起身,从上铺一跃而下,险些踩空在椅子上摔一跤。
那边佐尔说:“你跟诺娃说一声,让她去通知女高声部带好推德斯基进行曲的歌谱,这周换曲目了。”
戴纳说:“等一下,她正好回来了。”
听筒里的口气突然冷了下来,冷冰冰道:“好吧。”
戴纳又一愣。她看着诺娃兴高采烈地接过电话,却仍想着刚才那个突兀的不和谐语气。诺娃说了没两句就悻悻地挂了机,抬头看看戴纳,讪讪道:“他说这周要带推德斯基进行曲,换曲目了。”
戴纳哦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想必是被佐尔一眼看透了这类缺席又出场的小伎俩。这是她头一回亲身体验传说中的佐尔的无情,即使身为旁观者,也有点不安。
这之后,她遇见佐尔的次数神奇的多了起来。算起来,反倒比当初同处红楼时碰到的几率大多了。每一次他带来的印象还都不同,有时甚至截然相反。
某一天她正在129的大门口看通告。雨篷投下的阴影外面,阳光热烘烘光灿灿地铺了满地。戴纳怕晒,一步也不肯跨出遮荫。就在这时,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看见佐尔抱着个排球从阳光里走进来。他也一样热烘烘光灿灿的,浑身上下朝外放射着阳光残留下的热力还有汗味儿。
他的微笑在接触她目光的瞬间绽放开,在雨篷的阴影里熠熠生辉:“你在做什么呀?”
她从未想到佐尔也会有这样可亲的时候,于是也笑了,学着他的口气:“在看通告呀。”
“什么通告?”他走过来看。
“后天129礼堂有个设计讲座,你来吗?”
“好啊。”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出乎戴纳预料。在诺娃的描述中,佐尔碰到任何邀请都要先推三阻四,然后再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就没了下文。
“那听完了下回跟我说说吧,我不去,没啥意思。”她恶作剧地说。
“啊?”他说,“没意思吗?”
“你觉得呢?”她看他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更乐了。这个佐尔把她过去印象中那个阴郁、严肃、疏远的佐尔整个颠覆了。此时她几乎可以断定,不久前在电话里听到的冰冷口气必是自己的错觉了。
可没过多久,又有一天戴纳回红楼,去三楼教研室找当时带实习的女老师汀丝妲。教研室位于大“回”字的北段,和南段的教室之间隔着中庭。主楼梯靠着南段,因此去教研室一定会路过教室,而三楼的第一个教室正属于N7工造。教室外的走廊很宽,一道矮墙隔开走廊和中庭,沿墙是一整排混凝土浇的台面,台下有隔板,专门给学生放画板、模型。很多学生会把作业放在这里,等胶水干,或者喷漆。所以这些台面总是大花脸,红一块紫一块,深一道浅一道,无数刀笔、胶水、颜料和油漆留下的痕迹。
一上三楼戴纳就看到了佐尔。他面朝中庭坐着,台前搁着一栋小住宅的白卡纸模型。但他没在看他的模型,他在看着中庭上方悬垂的帆布天棚发呆。
鉴于上回的亲切友好氛围,戴纳想也没想,径直走到他旁边,拍拍他:“嗨!”
他有点恍惚地回过头来,看见是戴纳,微微一笑。
戴纳说:“看什么呢?”
他说:“没什么。”
“那你坐在这里干嘛?”
“没什么。”
“我是去找汀丝妲的。”
“嗯。”
这样的对话没法继续下去。这个佐尔跟上次在129楼下的那个,又像是迥异的两个人,和她之前认识的佐尔也不太一样。
戴纳有点莫名其妙。她看了一眼那座小住宅模型。“你们也要做小住宅?”
“对。”
“我以为工造只需要做你们自己那三个方向呢。”
“我们有半个学期的设计课是做建筑设计。就像你们也有半个学期要做造型设计一样。”
戴纳奇道:“你怎么知道?”
他不置可否,嘴角残留着淡淡的笑意。戴纳看见小住宅前面用有机玻璃做出一条河道般的透明结构,其上还放了一个小架子,从河边的支座升出去,半截挑在河面上。
她问:“这是一条河?”
“嗯。”
“河上有桥?”
“大吊车。”
“啊,大吊车?”戴纳忍不住笑了,“至于吗,模型做这么细?”
他不回答。戴纳傻笑了几下,相当无趣。她本想就此走开,继续去找汀丝妲。但佐尔忽然又开口了。
他说:“我小时候,我妈不让我出去和弄堂里的小朋友玩。我就每天搬个小凳子坐在窗口,看外面的苏河,还有河边的大吊车。大吊车一刻不停地搬东西,搬到这里,搬到那里。”
“啊……”戴纳说,“……大吊车搬东西好玩吗?”她感到有点冷飕飕。
“很好玩的。我一看能看一个下午。”佐尔回过头,认真地说。
戴纳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勉强打了两声哈哈,落荒而逃。
回寝室后她跟诺娃说起这事。她说:“喂,佐尔有点奇怪啊。不是有点奇怪,是相当奇怪,非常奇怪。我劝你好好考虑一下。”
没想到诺娃相当激动。“他跟你说他小时候的事了?!”
“是啊,怎么?”
“他从来不跟人说他小时候的事!”
戴纳被她吓到了。“那也别跟我说啊,我不想知道……”
自此以后,诺娃就把戴纳当成又一个消息源,尽管事实上她自己知道的比戴纳的多得多。戴纳有时会取笑她越来越像个情报部长,手下线人众多,却只有她能够从无数干扰信息的一团乱麻中理出正确的头绪。
但也有诺娃始终理不出头绪的事,那就是佐尔的感情问题。那可一直是个谜,仿佛他有意要和大学复杂的情场保持距离,置身事外。只有过一次,好奇的八卦女们似乎擦到了一点边。
那是因为一个游戏。那次戴纳还偏巧不在现场。当时诺娃,玛丽,鲍威尔,肖恩,佐尔,缪西卡,姬儿和布朗这些人在肖恩家里玩牌,其中有一轮是匿名的爱情算命。据说佐尔在众人的反复催促下很勉强地参与了一下,结果是:半生缘。
戴纳失笑:“半生缘?”
诺娃伤感:“半生缘。”
戴纳说:“你们还真信?”
诺娃说:“呃……也许……可能……有一点……”
戴纳大笑:“可佐尔自己信吗?”
诺娃说:“不知道。”
据说佐尔只淡淡一笑,那表情,也辨认不出是无所谓,还是“早知如此”。就这么短短几分钟的小片段,让诺娃回来烦恼了几天。戴纳当然知道她在愁什么,无论佐尔的算命对象是不是她,她都有足够的理由伤春悲秋,虽然这理由本身建立在虚无飘渺的伪证据上,但单恋中的人心思有多敏感,杯弓蛇影有多严重,戴纳深有体会。
所以戴纳也想不出办法来安慰诺娃,只好随便说了句:“得啦,别自寻烦恼了。”
差不多也就是在这时,一个匪夷所思的疯狂的假设开始频频出现在诺娃的话题中。
“是乔治,一定是乔治啦!”她这么说。
戴纳骇然道:“什么?!”
诺娃开始絮絮叨叨地罗列证据,比如:佐尔尽管很受欢迎,但迄今为止从未有过女朋友或疑似女朋友。又比如:他在泰天因的情况也同样白纸一张,这在同龄男生中,简直不可思议。又比如:无论打球还是在合唱团里佐尔都只和男生混在一起,对周围的女生不理不睬,寡言少语。又比如:佐尔外表那么清秀文雅,头发还又卷又长,看上去简直不男不女。诸如此类,等等。
“是乔治让他进团,还保护他不被你欺负,他肯定很感激乔治,”诺娃下结论,“那么优秀的人为他挺身而出,力排众议。”
“好吧,我承认那时是想吓吓他,可哪来的众议了?佐尔能进团是因为他两门考试都通过了。”戴纳皱眉说。在最初一波惊骇过后,她忽然意识到诺娃很有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的能力。相比之下,自己对乔治身边的情况可谓一无所知,相当被动。
诺娃不加理会。“你知道他们班的奥塔维娅吗,就是缪西卡的好朋友,是他们班的三朵金花之一。她暗恋他很久了,他也知道,但他只当不知道。还有我们女高声部的斯珀蕊拉,你知道吗,她还给他打过电话,可你猜怎么着,她刚说完她是谁,他就撂了电话。”
戴纳差点笑出来。她说:“真没礼貌。”
诺娃顿了顿,辩解道:“不过那也是因为斯珀蕊拉已经打过好多次电话了……”
戴纳耸耸肩。诺娃的惊人观点没有任何决定性论据,一切都只是猜测、怀疑、感觉,无论诺娃怎样越说越来劲,在戴纳看来那就是一派胡言。
显然诺娃自己也并不真信。尽管她一度把各种线索分析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那也不过是希望借戴纳的反驳来帮自己坚定信心而已。因为没过几天,她就又有了一套全新的说法。
她说:“我看出来了,佐尔就是特别尊重你。”
戴纳说:“我不是在‘欺负’他吗?他怎么又尊重我了,还特别尊重?犯贱吗?”
诺娃坚持道:“我观察很久了,就是这么回事。因为你是他泰天因的师姐,你的意见他就是总会听。你以后去帮我说说。”
戴纳哂笑之余,想起了姬儿。她说:“我不会帮你去说。你和他之间最好不要有其他人夹在当中操作。”
诺娃说:“操作?”
戴纳说:“我去帮你说就是我在操作。这不能假手于人,自己去比较好。”
诺娃说:“你先去嘛。求求你。”
戴纳想了半天,衡量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姬儿,又觉得那可能性实在为零,才说:“好吧。”
但后来她也没能去跟佐尔谈一谈。她倒是想,可在那之前就发生了一桩事让她领教到佐尔不是好惹的。那是一次活动结束后的聚餐,她指挥大家落座时,故意把诺娃旁边的位子空出来,让佐尔只能坐那里。佐尔站在一边看她指手画脚,起初还在心不在焉地微笑,见她这么个小动作,顿时脸就拉长了。吃完饭回学校的路上,佐尔破天荒没有落在最后,而是走到戴纳身旁。戴纳有点心虚地抬头看看他。
“下回别再这样了。”他很和气,但也很不客气地说。
走在戴纳旁边的还有乔治,一听这话马上好奇地掉过头来。戴纳挺尴尬,只好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她又觉得有点没面子,就威胁般补了一句:“你可别后悔啊。”
佐尔没说什么,走到前面去了。乔治问:“什么事啊?”
戴纳勉强笑笑,啥也没说。
后来诺娃问起先前佐尔说了什么。戴纳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诺娃。没想到诺娃听后闷了半晌,幽幽地说:“哎,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戴纳说:“那你就该自己去跟他认真谈一下。别人敲边鼓,只会越敲越糟。”
诺娃说:“被佐尔当场拒绝,多可怕呀。”
戴纳大不以为然。
其实人人都知道诺娃喜欢佐尔,就像人人都知道戴纳喜欢乔治。区别在于,戴纳和乔治当面谈过,就在那次和姬儿的周日闹剧之后不久;而诺娃死活也不肯去和佐尔面对面。
诺娃曾问戴纳,乔治怎么回答的?
戴纳说:“他说,咱们以后还是朋友。标准答案。去他妈的。”
两个姑娘一起大笑。
戴纳和乔治还谈过第二次话。那是在第一次的半年之后。乔治说:“上次我不是说过了么,咱们以后还是朋友。”
但这次乔治坦率地跟戴纳承认说,他心底至今还“藏着一个绝美的倩影”,那不知是他小学还是中学时代的一个女孩,在某天清晨路过他教室时,朝他投来了“刻骨铭心的一瞥”。他说他这辈子都忘不掉了,就像牛过对小凤女一样忘不掉了。这也是他仍然不能接受其他任何女孩心意的原因。相当戏剧化,所以戴纳一直觉得乔治还活在歌剧或者言情小说里,尽管他声称从不看言情小说。
这次谈话也是两人互相谅解的开端。自此以后,乔治和戴纳真的跨过了那段相处得极其见外极其尴尬的时期。所以戴纳认为:要谈,要当面谈,谈一次不够谈两次,只有在两个人真正谈清楚之后,才有可能真的把对立情绪缓和下来,真的成为朋友。
“不要看不起‘朋友’这个词儿,什么都是从朋友来的,”她开导诺娃,“即使没有结果,当你们成为朋友之后,将来你对这段感情,才能有值得回忆的地方,你会觉得曾经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多美好!”
至少开诚布公之后,诺娃不会再成天不是半生缘就是好基友的乱猜,佐尔也不会再怀揣着莫名的敌意甚至撂电话——这是戴纳没有明说的话。
很多年后戴纳和诺娃还都记得她们这次促膝谈心时的情景。她俩在一条街背面朝男生宿舍的那一边,在挤挤挨挨一长溜自行车里随便捡了两辆后座坐着。头上空荡荡没有树荫,她们打伞遮阳。彩伞担着阳光,在水泥地上投出两块彩灰色圆斑。这条被学生口耳相传为“一条街”的小卖部街后来做了景观改造,铺了防腐木地板,装了长椅和秋千,种了行道树,有了个正式名字“音乐广场”。
直到毕业大家各奔东西,一条街变成音乐广场,再到诺娃嫁人,她都始终没有去实践戴纳的这一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