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唱出的歌

In 天湾集, 泊人笔记

1

我还没见过星,就已经被他给得罪了。

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和我同在建筑城规学院,在那届新生里,他相当有名,而且还是和我同一所中学的校友,同一个中学合唱团的成员。但我听到了奇怪的传言,说他对我心爱的大学合唱团不屑一顾,因为“我们中学的合唱团太优秀了”。

我们的大学合唱团,从我进团时只有十来个人,每周三晚上躲在四面漏风的大礼堂排练,发展到终于有了自己的专属场地和办公室,还能在音乐厅开专场这样的成熟规模,说是我们几个核心成员一手打造起来的也不算夸张。传说中那位新生的夸夸其谈传到我耳里后我的第一反应是:你算哪根葱?

草长莺飞的四月,学院举办了一年一度的迎新卡拉OK赛。我代表学校合唱团去做学生评委,而星是参赛选手。这是我真正见到星的第一面。他站在选手队伍里,我按着号码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看着天花板,大概在数灯。灯光照在他略有天然卷的头发上,照在他微仰的脸上,把鼻尖和下巴照得发亮。画过大卫头像的我对灯光勾出的那半段侧面轮廓线很是眼熟,不过我视若无睹,直接注意到了另一个特点——光听传言我还以为他有多帅,原来只是个戴眼镜的。那时我自己天天戴隐形,坚决不认为戴眼镜的能算帅哥。

为了表示大方,我强压脾气,很虚伪地过去跟他打招呼。但他态度冷淡,好像刚睡醒。我给他列的罪状就此又添一条。

很久以后他才告诉我,那天我刚进大厅,他就一眼认出了我。

2

五年。这是我和星从认识到半生不熟所用的时间。其中的前半部分,我俩基本形同路人。

尽管有过这样那样的传言,星最终还是进了我们的合唱团。他就像一支放进布袋的锥子,注定脱颖而出。他音色好,音准最准,进团没多久就成了男低声部长;他是艺术设计专业的,又写得一手好书法,团里所有的宣传条幅和海报全部出自他手。在他入团之前,我和钢琴伴奏雅可只能用建筑系半吊子的美术水平出些千篇一律的素描式海报,他来了以后,海报就没我们什么事了。当我后知后觉地听到和我一起打江山的老团长对他赞不绝口,还要选他接任新团长时,他的势头已经不可阻挡。

一度我因为先前的传言对他不以为然,在心目中勾画出一个目中无人,恃才傲物的四眼形象。但传言也许终究是谣言,其实他低调,谦和,沉静,毫不张扬,完全不像会大放厥词的人,令我不禁开始怀疑当初传话的源头居心何在。他当团长唯一的缺点是亲和力不够,看起来有点自命清高,不说话的时候冷淡疏离,拒人千里之外;但他又并非不苟言笑,一笑起来会露出一对可亲的大酒窝,让人感到有点自相矛盾。团里有几个暗恋他的女生,把他从初中到大学的底细打听了个底朝天,因他全无历史而大呼小叫,还颇不甘心地打探到我这里来了。而我对他的过去毫不知情,也不关心。

尽管和他一直保持着距离,但我欣赏他。那时合唱团的领唱们成立了声乐队,一周一次有专业老师来上小课。他常被老师批评唱得像白开水,看他那素来平静淡然的表情终于带上了尴尬和着急,这成了我上课的乐趣之一。但我自己也总吃批评,声乐那些虚无缥缈的抽象要求对初学者来说难以领悟,很难摆脱拼嗓子的痼疾。说不定他看着我挨批也觉得挺好笑的。

3

我的大学生涯进入了最后阶段,每天殚精竭虑赶写硕士论文;而年年第一的星放弃了保研,一年多前就毕业离开了学校。

那天是周末,我和所有焦头烂额写论文的人一样周六才回家。上午睡懒觉,下午挖空心思编大纲,晚饭前急急忙忙打扮一番,跟合唱团的老朋友们碰头,去浦东给老团长的婚礼唱歌表演。唱完,又大吃大喝大闹一通之后,我们一群乱哄哄地退场回家。大多数人在轮渡上分散了,我和雅可、星,还有星的学妹小圈正好坐在一起。过江后我们下了轮渡朝延安东路走,路过一家唱片店,正大声放着恩雅的老专辑,树的回忆。

雅可他们去转车回学校,我和星的家都在城西,有一大段同路。我第一次和星单独同路回家,不太习惯,略有冷场,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星问我刚才那首恩雅的歌很耳熟叫什么,我随口回答:回家的路上。穿着高跟鞋撑了一晚上的脚终于开始疼了,虽然还不至于一瘸一拐,但速度明显变慢。这时我们到了路口。

我第一次感到外滩的马路如此宽阔,比我们刚刚横渡的黄浦江好像也差不多少。两边车流停滞,但对街太过遥远,这个绿灯过得去吗?我踌躇了一下,没有动。

然后星的手温和地触在我的臂弯上。我怔了一下,任由他拉着,走进了铺天盖地的车流。

这寻常的举动给了我瞬间的温暖和前所未有的震动。在那个微寒的初秋之夜,在外滩压倒性的巨大路口,在两边耀眼如火炬的车流之间,恍若漫无止境般走向对岸的时候,我忽然好像听到了刚才唱片店里传出的恩雅的歌声。九月的恩雅啊,越过城市的喧嚣,直抵耳畔,如入无人之境。两旁的火炬越来越亮,越亮越广,最后连成一片,燃起了熊熊大火。恩雅继续唱着,歌声混合着管风琴声,振聋发聩。

曾经某一时刻 / 我看到了天启 / 那时我正走在 / 无边的夜里 / 回家的路上 / 有天光漫溢

那就是命运改变的一刻了。但在那一刻到来的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4

我开始努力回想我和星在学校里除了合唱团和声乐队之外的交集。但回忆屈指可数。除了那次在学院大厅举行的新生卡拉OK赛之外,我和他只遇到过三次。

一次是我在一二九楼下的过道里正和同学板着脸吵架,他抱着个排球路过。他应该是刚打完球,浑身上下热烘烘光灿灿的,放射着阳光残留的热力。他很礼貌地跟我招呼,我不记得回应了什么,只记得他的微笑似乎有点勉强,大概是注意到了我一身杀气腾腾。

一次是他们课程设计做小住宅,他跑来找我看图,因为我有不少作业留系了,给低年级做了样本,还有一张留了院,一直挂在橱窗。他和我不是同专业,但是同一个系,我是大专业,他是小专业,不少课是一样的。可我不懂怎么教别人,又嫌他们专业的设计小儿科,看了半天也没说出几点像样的,只好很敷衍地把他打发走了。

还有一次是他快毕业的时候,那时我已在读研,有一天上完课后在学院大厅无聊瞎转,忽然看到一张海报,说xx级艺术设计今天进行毕业设计汇报。我心血来潮,立刻就跑去看了。演讲厅里人头攒动,我坐在最后一排,但他在讲台上居然就看到了我。我吃不准他看到的是不是我,还举手示意了一下,他就朝我点点头。紧接着他用的投影仪就莫名其妙卡住了,我看着他手忙脚乱调机器,半天都没调好,十有八九已经满头大汗,觉得又好笑又没劲,暗自笑着就走了。

我们在同一个学院呆了五年,我们都喜欢在那里从早泡到晚,我们竟然从没有在上下楼梯时擦肩而过,从没有在窗口和大门口不经意间互相瞥见,从没有同时出现在学院资料室,在一排排书架投下的阴影里无声地穿梭,会心地走近。

太晚了。一切都已太晚。我想把这五年从头来过。

5

不久后,合唱团的圣诞季开始了。这是我们校外请来指导合唱团十多年的指挥老师联系的商业表演,每年圣诞夜和圣诞节这两天,我们会以小组和全团的不同形式在金茂各个楼层演唱很多轮圣诞歌曲。

对我来说这次的排练和演出比之前七年的加起来都更重要,因为星会回来参加。它就好像第二次机会,让我可以拥有更多和他一起的回忆。

每次排练,我都坐在能看到他的位置。他识谱能力很强,什么新谱拿来就能唱;他在唱歌时原来那么认真专注,不是看谱子,就是看指挥,目不斜视。我拜托雅可给星安排住宿,圣诞夜他如果住在学校旁就不用来回横跨上海。雅可是合唱团里唯一的知情人,虽然他并不赞成,每次不是劝阻就是打击,但关键时候还是帮了我这个忙。我又为和星分在同一个四重唱小组暗自窃喜,这好像有点公私不分,但当他说了一句“你是最好的女高,我是最好的男低,我们怎么可能不在同一组”时,我立刻厚着脸皮接纳了自己的小小私心。

两天的演出转瞬即逝,当所有节目全部结束,我们走出金茂,外面夜风凛冽,圣诞已到尾声。我看着他,与他告别。他点点头,向我微笑。在金茂璀璨灯光的辉映下,他的笑容如此温柔,又如此夺目,即使让我仅凭这幅画面来度过后面的岁月,也不再遗憾。

回到宿舍,打开电脑,我在日记文件里记下这些日子发生的一点一滴。我和他说的每一句对话,他的每一个笑容,我的每一次想象和揣测,我和他一起唱的每一首歌。我要把这五年里错过的所有美好在这几天里补齐,而那些来不及邂逅的,让它们就此辗转心底。

写完已将近午夜。鼓起勇气发信问候,他在零点之前回了信。这温暖的回信陪伴我入梦了。就这样吧,圣诞快乐。

6

新年之后,上海愈加寒冷,在没有暖气的宿舍里我每天裹着被子捂着热水袋写论文。我没有选择住回家,宁愿呆在无人的宿舍,更自在,也更容易安放那既火热又沮丧的思念的心。

本以为和星的交集基本到此为止,他在我生命中应该从此淡出了,却在这时意外拿到了他的新MSN号。尽管不算很熟,我和他毕竟有一批共同好友,总能找到合适的借口不露痕迹地加上他。

但加了之后只礼节性地打了招呼,就再也不互动了。每天晚上,我一边写论文,一边等着他的ID上线。他的ID是不带姓的真名,简单的两个汉字,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夹在五花八门的各种长ID里反而特别醒目,每次在屏幕右下角跳上来都会让我的心脏响亮地跳半天。

那段时间我的日记风格大体是这样的:

“凌晨3点。睡不着。还是想他,想念他。”

“忐忑中……期待中……不安中……”

“独行在星夜,是一种生活状态。那是因为他,喜欢他,喜欢满布星星的夜空……”

知道此事的朋友都取笑我,你是中学生吗?喜欢就去聊啊,去约啊,你几岁了?但一向敢爱敢恨的我变得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不想让他知道我喜欢他,不想给他机会拒绝我,不想打扰他的生活……我见过他拒绝别人,不想也品尝同样的冷漠,合唱团的其他人我一个也不敢透露,生怕他们自说自话告诉他,他就会从我面前立即消失。

于是我们每晚挂在MSN的两端,隔着大半个上海,默默无言地遥遥相对。即使不说话,只要他的ID亮着,我就欢喜,论文也写得踏实,键字如飞。一旦他的ID比预计的时间提前暗掉,我也会跟着心头一灰,如坠地底。那个冬天的很多夜,我这样守着MSN,唱着属于我自己的独脚戏。

7

初春,论文进入了尾声。仿佛有所感应,一直悄无声息的星忽然开始时不时问我问题。先是问某些设计书籍和唱片我有没有,后来又问我论文的进度。想来他也没可能知道我论文快写完了,只是时间点太过凑巧,让我不禁暗自纳闷。

论文完成之后,我开始把合唱团老朋友们以前录的磁带进行数字化,转刻成CD。那时我热衷翻唱动漫歌曲和泡论坛,学会了不少偏门技术,也有简单设备和软件可以翻录修复。合唱团的散伙饭上,我把CD当作临别礼物分发了出去。饭后星就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忙把他小时候在小伙伴艺术团的旧磁带也翻录一下。

拿到那盒旧磁带的时候,我们正一同回到母校中学去看望当年的音乐老师。在那里我们又意外看到了一段也是刚刚数字化的老录像。那是在我初二的暑假,我们中学合唱团为参加全国大赛而录制的表演。我还记得那段经历,几首歌先是在录音棚翻来覆去录音几十遍,又在录像棚的灼热灯光下录像了十几遍,到最后一个个汗如雨下,笑容僵硬。忽然我和星都意识到录像里应该同时有我们两个人,顿时激动不已。要找到当年的自己并不难,找到对方却不容易,录像里的我还是个短发假小子,而他则是刚进预备班的小男生,秀丽可爱得像女孩。我们两人都变化巨大,看到十几年前各自戴着红领巾的傻模样,不禁相视大笑。

旧磁带和老录像就像一道闸门,打开之后共同话题便一发不可收。但他好像还是更在意我的论文和答辩。有一次,他一上来就问“答辩准备得怎样了”“来得及么”,我大胆回了一句:“哟,嘎关心我啊”,接着就看见对话框下方不断出现”某某正在输入消息“的字样,却又不断消失,反复几次,一直也没有发话过来,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过了很久他才问我,有没有收过某德语歌谱。那么前面他到底想说什么呢?这成了一个谜。

又是春暖花开的四月,我毕业了,开始上班。设计公司在北京东路,离他出生时的老房子很近。老房子早已拆除,但我仍会在午饭后去那里的街道上走走,只为感受一下他儿时玩耍过的那一小片城市空间。一想起在那个时空中的他还根本不认识我,那么长的一段岁月里我们都毫不相关,心里就无比失落。

8

一天晚上,我们正在MSN上闲聊,他忽然问我:“假期有什么安排?”

我心里一慌,有点难以置信。幸好躲在屏幕后面,我可以佯装无事,平淡地反问他有没有安排。但网络是把双刃剑,我同样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多希望屏幕是块单向镜啊,那他就看不到我而我能看到他。那句问话之后,他说了很多有关最近正放什么电影,永乐宫离我们有多远之类的看似无关的话题。在绕了一个八百公里的圈子之后,他终于回到了正题:去永乐宫看电影,你有兴趣吗?我回答:有啊!

传说中的约会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降临了,就好像那半年来的隐忍和煎熬都从未发生。朋友之间的爱情推进太难,要经过多少患得患失的犹豫,才能走出关键的一步。而一旦跨过了临界点,一切都会开始加速。

又一天,我家昙花开了,我发信问他想来看吗?他秒回:来!他穿着红衬衣来了。我头一次见他穿红色,他说:我就知道你会穿红色。他的话我琢磨了半天。他知道我爱穿红色,所以才穿红色,他是想穿成情侣装吗?

又一天,看完音乐剧我们漫无目的地闲逛。我说起新天地还在建造时老师就带我们去参观过工地,于是就一路走到了那里。月光下的太平湖岸边,他给我唱了一首他在大学时写的歌。唱完,有点害羞地问我,是不是写得很糟糕?

又一天,他忽然跑来送给我一方印章,绣花盒子里装的小黄石头温润如玉,刻的是我姓名的阳文。他会篆刻,不知何时偷偷刻了这章。我托在掌心,爱不释手。他说,你快生日了呀。

又一天,刚下班就收到他的短信,他说现在有金星凌日,只要向太阳看就能看到。我在北京东路上拼命跑,一直跑到十字路口,终于看到了即将落下的夕阳和它表面的那个小小黑点。

若是人能像天文学家预测天象一样算准人心,那世间将避免多少擦肩而过。但即使犹疑如我,也预感到了有什么即将发生。越是临近,越是忐忑。我等待着。我好像已经用尽了小半生来等待他。

9

他说,爱你。

他又说,我觉得前一阵我们就已经在恋爱了。我说,手都不拉的精神恋爱?于是他说我们恋爱吧,手拉手的恋爱。我说好的。

我们终于可以手拉手地逛街。淮海路上人潮如织,都化作了漫天的背景。我帮他挑了一副太阳眼镜,他很适合戴眼镜,戴什么款式都好看。而我自己买了一瓶隐形眼镜药水,他就帮我拎着。

跟他走在一起就是幸福。他一直拉着我的手,注意我脚前的路。过去从来不曾想到像星这样冷静淡然的人,也会有这么温柔体贴的时候。但或许我早就在潜意识里看到了,就在那个微寒的初秋之夜,他领着我过大马路的瞬间。

小时候我最爱的一个动画片,男女主角互相单恋,爱而不知,最后抱憾终生。有位同好写了一段我非常喜欢的评语:两个人都爱着对方并不一定等于相爱,两条弧线相凑未必是一个圆。那是两段分别的单恋。单恋往往刻骨铭心,但爱得再深也罢,我们平常理解的爱情并不是一个人的游戏。那是两个人之间的应答,是接受也是给予。因此,告白是如此重要,只有表白了的爱情才能让两个人的生命之轨产生一个交点。否则,也不过是暗夜里没唱出来便消散的歌,心底里只属于自己的秘密。

我太爱那个动画和男女主,总把自己代入,可能从那时起我就觉得爱而不得才是命定的归宿,不敢相信自己能够拥有更好的结局。我也有过青梅竹马,我也可以单恋追逐,我只是不愿敞开心扉。

但最终,一切不再消散,因为暗夜里属于我们两人的歌终被歌唱。

 

后记

犹豫了挺久要不要写这一篇,总觉得暗恋一旦开花结果就好像应该被开除出暗恋队伍。但这又的确是我人生中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一段暗恋。就算已经过去十多年,一打开当年的日记,看见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字句,当年那愁肠百结,自怨自艾,夜不能寐的心境顿时再次鲜活,轰然而至。

这几天,我偷偷摸摸查日记,翻旧物,被他注意到了。他说你在忙什么啊?稿子不是上个月就交掉了吗?我搪塞说,还有些要补充修改的。

我肯定不会告诉他,我在写我们的故事;而那个加了密的日记文件,也从来没有给他看过。即使和暗恋对象最后结婚生子,曾经存在过的那段暗恋依然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在日记的末尾加上了这样一段话:

隔了这么多年,重新看到这份日记,完整地记录了我和星从认识到心动到暗恋到恋爱的整个过程。
我现在的感想是:
非 – 常 – 开 – 心!”

冬夜漫长,春日将近,愿各位读者都开心。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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