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过这样一种体验:当你对一个作品非常喜欢,它对你的影响非常大,甚至从此影响了你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并且你感觉无法以列举一二三来评它的优点,因为觉得它到处都好,简直没有不好的点,这时会反而无从下笔去写它。多年来它深埋在你的心里,对你产生长期的深远的影响,可十几二十年你都不知道该怎样去写它。
我说的是1997年的科幻电影Contact。
《Contact》,中译名《接触未来》或《超时空接触》,改编自著名科学家科普作家卡尔·萨根1985年的同名小说。应该说它是一个比较另类的科幻片,情节平淡,氛围平静,几乎没有悬念,除了一场恐怖袭击之外也几乎没有激烈的大场面。但它依然大气磅礴,意境深远,很多片段值得反复咀嚼,至今我也看不厌。
比如在影片前段,艾丽独自在甚大天线阵下倾听,和导师因为科学家的前途而争论,一句This is my life
,多年后我在《雷神》中听到娜塔莉·波特曼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口气再次说出;来自宇宙深处的质数次讯号,科学家们以三维方式解码图纸,1936年柏林奥运会希特勒讲话的电视信号被送回地球,表示“我们收到了
”,仅此而已;
影片中段,外星人的信息被破解,一幅众生百态的社会画卷在那片沙漠和华盛顿同时展开,艾丽和导师、艾丽和政客、艾丽和神学家恋人帕尔默的辩论,分别代表了科学与现实、科学与政治、科学与宗教的碰撞。而科学家和国防官员的不同观点也体现了科学思维和国防思维的区别,正如Contact对比三体那般鲜明;
在一场惊天动地却又沉默无声的恐怖袭击之后,又一架球形机器静立在无人的海岬,就像上帝关上了门,又打开了另一扇窗。宇宙的大幕拉开了,影片就此进入最后阶段:绚丽宏伟的宇宙观光,本不必那么痛苦的虫洞穿越过程,那把人类擅自添加的座椅,几乎让艾丽受伤,是帕尔默送的指南针救了她;以父亲形象出现交流的外星文明,18个小时的静电噪音录像……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经得起深入思考。也因如此,影片传递的信息密度可能有点高——见过某些观众的评论,说原来她父亲没死,外星人就是她父亲——能有这么大的误解,有时你会觉得是不是真的有观影门槛这回事,不然为什么会在根本想不到的地方,表达得明白无误的地方产生这样离谱的误读。
最后的国会听证会,是影片的最高潮,也是各方观点交锋碰撞的大决战。艾丽说得好,“有没有可能一切都是幻觉,我必须承认,有可能
”——真正的科学精神。而帕尔默在国会山外面对人海为她说的那句话,“我们都追求真理
”,更令人泪落。科幻片里能有这样一段震撼人心的纯文戏太少见,科幻片用一段充满思辨哲理的纯文戏作为全片的最高潮更是空前绝后。
不过我最喜欢的,应该还是艾丽在天线阵下倾听的画面,配上那段音乐,那就是Contact的基调了,孤独,宁静,隽永,余韵悠长,回味无穷。我经常会听这段原声音乐,听着它就像再次看到了那个画面,一直到最后,星空中出现了For Carl的字样,因为影片上映时卡尔已经去世。
说来有趣,我和Contact遇见也算意外,Contact作为科幻片不是太出名,太多文戏,哲思,不符合很多人对科幻片的印象,还有不少人因为片中用了不少真实白宫人物和媒体人物的合成片段,误以为这是真事。当时会看到这片完全是因为租片的同学喜欢朱迪·福斯特,一看是她主演的就借回来看。第一次看完我也有点迷茫,然而在之后的几天里,我不断地回想起它,终于忍不住又借了回来。后来我也找到了小说。小说改动挺大,有人觉得小说更合理,但我还是觉得电影的情节更顺畅,而且卡尔自己也操刀了改编,我相信取舍都是他自己意志的体现。再说拍电影的念头其实早于写小说。小说最后用圆周率给出了答案,电影是开放式结局,我觉得两个结局各有所长。
穿越虫洞,这是Contact立意的根基。越是科学家、科普作家,越不敢随意使用自己了解不深的前沿理论。卡尔·萨根为此特地征询了基普·索恩,得到意见后把最初设想的黑洞修改为虫洞。这也直接影响了近二十年后的星际穿越。那也是索恩的虫洞,再次在大银幕上被阐释,连男主演都是Contact的同一人,马修·麦康纳。所以我一直觉得星际穿越是Contact的姊妹篇。后来我甚至发现某些文章在介绍星际穿越时把当年卡尔·萨根咨询索恩的事张冠李戴在星际穿越上了。其实星际穿越的种子的确就是在拍摄Contact时埋下的,这在《星际穿越中的科学》中有提及——书的前言也是索恩写的,《科学,美丽而迷人》,我觉得Contact是这句话最好的阐释。
这里就要说到一点:科学家写出来的科幻味道就是不一样。科学家写的科幻和科学家,比如Contact,比如阿西莫夫的神们自己,有一种真实的感染力,和顺畅的逻辑,他们笔下的科学家日常,科学理论的应用,都是信手拈来,自然而然,与非科学家写出来的,有不一样的感觉,后者写的科幻如果应用了大量科学理论,常常会产生一种略显生硬的拼贴感,塑造出来的科学家,也是各种脸谱化,没有生命力。
所以我要特别提一下Contact里的科学家官僚大卫。这是一个复杂多面的人,资深的老牌科学家,他是艾丽的导师,同行,竞争对手,尤其在影片中段他见风使舵地从反对艾丽的研究180度转向争夺她的成果,这样的角色很容易被刻画成一个反面人物,刻板的大反派。然而并没有。影片借艾丽之口说,每一个竞争登上机器的人,都要面对同样的生命危险(大意)。无论他私德如何,是否有小动作,艾丽对他的猜忌是否合理,他都是一个专业水平很高,亦有见识和无畏的科学家,最后他也的确成为了为科学献身的先驱。我想卡尔对这个人物是一种兼有小讽刺和大敬佩的复杂态度,这应该也是取自真实的生活经验。
而艾丽和帕尔默这一对,是我最爱的。两人相识于微时,经年重逢,在各自的领域都有所成就,再次走到一起,即使也有争论,有私心,但两人的信念殊途同归,这也是他们在国会山人海之前勇敢携手的精神基础。那枚小指南针,在他俩手里来回一圈,是一种象征,连定情物都既代表了科学,又包含着信仰,从艾丽最初说的“有一天它可能会救你一命
”,到最后它救了艾丽,多么体贴的呼应,有深意的细节。
读过一些科学家和科普作家对Contact的好评,相信被它感染和鼓舞过的科学人有不少。评论界对Contact其实褒贬不一,记得看到过报道,说当时美国评论界批评卡尔和影片,因为表现出了科学与宗教和解的倾向。有意思,我只觉得是他们的格局不够大。
瞧,直到今天我写Contact依然是语无伦次,没有章法的。回想起当初看到片尾,星空中出现For Carl时,我前所未有地对一部电影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是:谢谢你,卡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