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工程院座落在研发中心基地偏僻的一隅。那是用岩石、钢铁和玻璃矗立起来的棱角分明的建筑,异常清冷的外观对应着院内门可罗雀。自从建成的那天起它就一直忍受着人类的白眼,而现在克隆传统逐渐消亡更使它显得浪费资源。通常情况下这里只有三、四个人,索兰依兰原先的同事大多都已亡故,剩下仅有的这几个人,终日在缺乏温度的阳光中慵懒地闲坐,在顶天立地竖满了生长舱的巨大中庭里显得寄生虫般渺小。让她稍感安慰的是助手汉密尔,这个年轻的人类研究员单纯地热衷于生命技术,他的存在成为院子里唯一的明亮色彩。
这里偶尔也会门庭若市。那是基地里的人类科学家结伴过来参观,他们总是在巨大的能量管和生长舱下交头接耳,在索兰依兰或汉密尔的解说中瞪圆了双眼。一般来说这是索兰依兰最愉快的时候。也有时来的是军官和宪兵,一边询问一边严阵以待地掀开生长舱的舱盖,似乎里面正躲着传说中的弗兰肯斯坦。
现在这里的情况不同了。接手外星生命体鉴定任务之后的这24个小时里,生命工程院的所有角落都焕发出积压多年的光彩,在亮彻全院的灯火照耀下,连灰尘都开始快乐的跳舞。长久空置的生长舱里出现了各种质地的肢体,人类看来或许会恶心,索兰依兰看来却如晚霞一样美丽。大厅里人来人往,安静却又激动的气氛在中庭上空缓慢地展开,这个向来空旷的空间正显得前所未有的拥挤。突如其来的侵略者让她的钢铁宫殿重新复活。
在休息的间隙,她和往常一样,站到落地窗前,眺望外面的悬崖,和更远处一望无际的海洋。与往日的清冷不同,今天在她身后有着热火朝天的人们和耀眼的灯光,这场景让她想起了在泰雷西亚郊外科学院里度过的岁月,那里的窗口能看见类似的宽广平原,还有乘着太空城漂泊的15年中,从舷窗里看到的宇宙,也是同样的广阔,而那时她的身后,也是同样的繁华。
她,索兰依兰,泰洛的次席生命科学家。一个地位仅次于克隆人首领的泰洛女人。
作为普通泰洛科学家,一次高难度克隆工程造就了她的成功,她的三人组因此在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奇迹般飞速晋升。然而在入主泰洛生命中心之后,她却几乎一事无成。当泰洛和人类的战争进入关键时刻,也是她,首先丧失斗志,致使生命中心几近瘫痪,让机器人统治者的军队蒙受重大损失。最后,当她尊敬的领袖和至亲的妹妹全部阵亡后,她又梦游般带领无数族人,放弃一切抵抗,向人类守军投降。
在诺尔维的这座长年冰冷的建筑里,她时常会回顾自己经历过的所有岁月。直到今天,她注视深色天空的时候,她还能看见他的眼睛,他苦涩的生命,从起初到终结,时常和她自己的人生混成一片。
她最初的记忆来自温暖的生长舱。那里暖灰的色调和暧昧的灯光,共享感觉的另两团肉体,以及透明舱壁外模模糊糊的人影,成为她生命中最早的主题。后来当她的三人组成为科学家组成员之后,她才知道,所有泰洛人,都是这样出生。
她和她的两个妹妹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普通科学院里堆积资历,等待着按部就班的晋级。当她资格尚浅的时候,克隆人首领在一个古代原体的完全复制上屡次失败,促使她的三人组提前进入了终身科学院。在克隆人首领的失败中,她汲取经验,提出了叠加复制的概念,虽遭驳斥排挤却丝毫不气馁,她夜以继日地设计程序,架构细胞,调整组织。终于,失败的作品从她手中复活,完整的胚胎在生长舱内成形,迅速成长。
她记不清在生长舱外守了多少天,直到她看见她的作品在舱内抬起了头,隔着舱壁直视着她。他有一双紫色的眼睛。
那一天成为她生命中的纪念日。她的三人组因为Z51号的成功而奠定了在终身科学院中的地位。然而她毕竟没能取代克隆人首领,那三个作风呆板的中年人冷淡地上报了测试结果:Z51号没能恢复原体的记忆而只是徒有健康的外壳。为此她失望地回到实验室,疯狂地彻夜复查一切数据和程序,却没有发现任何纰漏。最终,统治者只让Z51号担任了危险的生化部队首领。
后来她很少看见Z51号。难得有一次,他们在明亮的走廊里相遇。紫发紫眼睛的高个子青年,带着冷漠的贵族气息从她面前走过,正眼也没有看她。
再后来他成了种族的叛徒。在泰洛巨大的城市中,在地毯式的追捕中,她看见他茫然地走着。
那时她还没意识到他将如何改变她的将来。她刚知道他是有名字的。他叫佐尔。
诺娃·萨托里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观察索兰依兰已有一个多小时。看着这个纤细秀丽的外星女人在明亮的灯光下来回奔走,瘦弱的身躯在笨重缸柜的围攻中似乎要被挤压变形;看着她神色迷茫却目光明亮,多变的表情和第四暗流的起落一样神秘莫测;看着她安详地和戴纳对话,平静的面目焕发出非人类的美丽……蓝发女子的所有动作都让诺娃在心中聚积起疑惑,阴霾般挥之不去。
诺娃肩负着凯将军的密令,她的部下时刻监视着泰洛仅剩的几个高技术人员的动向。这本是一个乏味且多余的任务,泰洛人已成为弱势群体,根本不足为惧,因此她更相信这是凯将军试图限制最高司令戴纳的手段之一。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军人,凯将军并非心胸狭窄,然而要听命于一个年龄几乎可做他孙女的黄毛丫头实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虽然凯将军从未在诺娃面前提起过,但从他私下称呼戴纳为“那丫头”的语气来看,至少不会是尊敬。在这个问题上诺娃认为,因维入侵中,疲软的南十字军主力舰队溃不成军,而年纪轻轻且出身陆军的戴纳·斯特林异军突起,最后率军收容了所有友军的残兵败将并完成了母城大突围,这已成为不争的事实,无论是敬佩她抑或藐视她,都无法抹杀这一时间段再从头来过,因此耿耿于怀过去还不如把握现在更为有利。于是她带着自己的信念,在凯将军和女司令的微妙平衡之间,起着她认为最正确的作用。
不过这个政治性的任务后来弥漫出古怪的气息,让诺娃警犬般绷紧了周身神经。那就是索兰依兰。最初的几年里她几乎没注意过这个柔弱的泰洛女人,然而自从来到诺尔维之后,索兰依兰越来越多地引起她的关注,那似曾相识的神态和举止让她总感到莫名的担忧。之后索兰依兰怪异的行为更加深了她的顾虑。她不只一次在半夜巡逻时看到索兰依兰在一号机库外逗留,库门边缘外溢的灯光投射出女司令的倒影,和门外徘徊的外星女人构成了诡异的画面。有一段时间诺娃在一号机库外设了专岗,但不久后被戴纳发现便即取消。
诺娃一直没有把这些疑点上报凯将军。尽管这违背了她忠于上级的原则,但她也同样是戴纳·斯特林的部下。出于直觉,她本能地认定索兰依兰的古怪和戴纳有关。她一直担忧着,却不知在担忧什么。她试图找出答案,现在她找到了。当她看到索兰依兰和戴纳站在一起谈话时,从索兰依兰忽然改变的神情中,她找到了让她长久担忧的缘由。
那是一个她过去见过的神情。并不属于索兰依兰。
斯顿博士在报告的最后一行签了字。戴纳接过去,塞进终端,按下三维化按钮。巨大的分子模型从终端扁平的屏幕中升起,被薄雾状的一立方空气裹紧。变幻莫测的彩色粒子在雾中跳跃、翻滚。金发女子静静地看着它们精彩的舞蹈。
“戴纳。”
诺娃匆匆走近,急促的脚步让彩色粒子受惊般散乱了一瞬。
“有件事,一直想和你谈谈。”
“嗯。”
“是关于索兰依兰的。”
“说。”
“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你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么?”
“说下去。”
“她像佐尔首领。”
细长的手指继续点着终端的按钮,没有停顿:
“你应该知道,她是他的制造者。”
“那和这种相像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佐尔首领虽然克隆的是原始佐尔的细胞,不过毕竟还是经过了索兰依兰的双手和大脑才实体化,他和他的制造者有某种程度的相似,也不算很奇怪。”
“可是制造他的又不只她一个人。”
“到底想说什么呢?”
“……他们泰洛人的基因工程,到底在捣什么鬼,我可说不准。”
“别说了。”
戴纳抬起头,正视诺娃黑色的眼珠。诺娃从她平静的目光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早发现了?”
戴纳看了一眼隔壁观察室里的索兰依兰。玻璃墙体的那一边,索兰依兰正专注地观察着制液箱里浮现的变色涟漪,秀丽的眉目间透出似曾相识的淡漠和孤独。
“我会注意她的。”
戴纳回过头,淡淡地回答。